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站在定远城的北城墙上,已经完全看不见淹没在夜色中的野兽大军。只有阵阵如浪潮般不断涌来的嘶吼,以及夜风送到鼻端的腥臭,提醒着城墙上的守军,在那无边的夜色当中,潜藏着无边的危险。
何清清只是站在城墙上略一眺望,转身便即离开。拉住几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将校打听一番,知道武文已经亲临北城楼坐镇指挥,当即向那里走去。
一个身背宝剑的女子,行走在重军布防的城墙上,行迹略显奇怪,可是军中很多人都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太上将军,自然没有不开眼的前来盘查。
张铁和韩力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整个北城墙视野最开阔的城楼上。这里已经临时充作前线帅帐,武文带着几个亲兵,和北城守将孙得禄等一干将领挤在一起。
何清清顺着石阶三两步登上城楼,站在门口向内略一扫视,正围着桌上的地图吵吵嚷嚷的一众武人、个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将领,便像瞬间进入秋天的寒蝉,同时噤了口。
武文对众将领道:“你们先出去!”
众将纷纷向何清清行了礼,却都避开她进来的那条石阶,舍近求远地跑到另一侧的石阶上鱼贯而出。
张铁和韩力也转身要退下,被何清清扭头一瞪,同时停下了脚步。
武文迎上来,笑道:“知道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夫人,不得不劳动夫人玉趾。”
笑容从何清清的脸上绽放开来,让她与之前雪山神女般的气势判若两人。她轻轻呸了一声,笑道:“真真受不了你这掉书袋的模样。明明大字不识两个,却偏偏像那些穷酸,不学好。”
武文笑道:“自从听刘大仁那个老色鬼说过这个词,为夫就牢牢记住了!奶奶的,别人能说的,为夫更要大大地、多多地、狠狠地说,不然岂不是亏了!”
何清清道:“这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玉趾一词不过是个敬词,您大胡子武大将军,也是可以被称为玉趾的。”
武文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读书人偏有这般多讲究!对了,这次城外野兽云集,还有化成人形的兽妖进城要人,不对,是要豹子。对这些事,夫人怎么看?”
何清清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却是我引出来,连累了夫君与阖城的军民了。如果不让他们去抓那头豹精,就不会有这次的祸事了。”
武文道:“夫人哪里话!那豹精被捉回来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却是为夫嘴快,一句话就让人把那豹精宰了。唉,为夫也实在缺一件威风的坐垫。总之,都是为夫的错!夫人万勿自责!”
韩力小声嘟囔道:“那豹精都吃了城中好几个人了,杀它还不应该么!”
张铁小声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何清清正色道:“夫君,这次的事情,还未到最遭的地步。我要出城一趟,去见一下那使者口中的大王,晓以利害,希望能避免一场血战。毕竟,他手下那些野兽,也都是命,我就不信它会毫无顾忌地全葬送在这定远城下!”
“这……”
武文听说夫人要以身犯险,一下子犹豫起来。可是他毕竟习惯了唯夫人马首是瞻,很难说出断然拒绝的话来,“夫人何必以身犯险?敌情尚不清楚,对面究竟有多少兽妖,这些兽妖又有多少道行,那大王又是个什么货色,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
“无妨。定远城所在,并非深山老林、僻远旷野,能有什么道行高深的邪魔野怪?”
“可是对方在半日之内,就召集了这遍地的野兽!”
“野兽山行无阻,往来如飞,半日之间聚集这些野兽并非难事。况且也正因为如此,才说明对方必定只是附近不远的坐地妖精,道行未必有多高深,而且多少总会听说过我夺朱剑的威名,总要给我这个土地婆留些面子的。”
“不行,还是太危险了。我不同意你去!”
“夫君的一片关切之情,妾身心领了。只是此事关系到阖城军民的安危,我又怎能不冒险一试?假如我放下不管,一会儿野兽果然攻起城来,城头的守军哪怕只有一人的伤亡,妾身也必会终身负疚,寝食难安。”
“……”
武文不知道如何继续劝阻。
“夫人,您是整个定远城唯一的剑仙,是全城军民最大的倚仗。您留在城中,即便对方攻城,也能发挥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可是等打起来之后,万一您不在城中,我方的战力必定大打折扣。”
却是张铁插了口。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想这么说来着!”武文急忙附和道。
何清清一下子沉吟起来。如果自己不在城中,而对方又派出成精的兽妖参与攻击,那么定远城一方,无疑会大大吃亏,无疑会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我速去速回,万一战事打起来,我一定以最快速度飞回!”
何清清话已至此,便是推辞了所有的挽留借口。其实,她听了张铁的话后,内心已经存了深入虎穴、斩其首脑的想法。野兽们之所以能群聚一起,靠的自然是背后的兽妖的统领,而那个使者口中的大王,无疑又是所有兽妖的首脑,自己只要将其斩杀,不怕城下的兽群不一哄而散!
“夫人,既然去意已决,那么,将张铁和韩力也带上吧。你俩务必要保护好夫人的周全!”
武文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张铁二人说的。
“夫君此言差矣。他们两个又能帮我什么,拖累我还差不多!留他俩在城墙上,倒是能协助守御。”
她转身叮嘱道:“张铁,韩力,这次的事,关系到全城百姓的生死,你二人务必不要吝惜法力,有多大的能耐,便使多大的能耐!”
“是,夫人!”
二人躬身答应。
何清清又道:“张铁,尤其是你,节省法力于你最是无用。你知道这是为何?你知道我为何要你从《云里七签》中选修符箓之道?”
“请夫人明示。”
“想必你也发现了,你凝练法力的进展,远不及韩力。”
张铁老老实实承认道:“是我资质愚钝,让夫人失望了。”
“这与资质无关。实际上在所有修士当中,恐怕你凝练法力的效率是最差的!”
听了这话,张铁的脸一下子变得全无血色。
“这倒不是因为你资质差,实际上你打坐吐纳时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不会比任何人差。由于你曾经修炼过妖族的功法,体质远优于常人,因此你吸收灵气、转化法力的速度可能还在一般人之上。只是由于你血脉特殊,体内的法力无法像正常修士那般,压缩、储存到丹田当中,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体内的法力又会倒退回灵气,并迅速散失到体外,复归于天地之间,因此,你凝练法力的效率,可以说是差之又差!”
张铁心丧若死,开口道:“这么说来,我与大道却是无缘。原来我也是没有仙缘之人。”
入耳的声音却是沙哑颤抖,他虽然极力控制,却已无法压制得住。
武文和韩力见张铁的模样,都心生同情。韩力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铁哥,武文却埋怨自家夫人道:“夫人,战前动员可不是这么做的!”
何清清并未搭理武文,继续对张铁道:“与大道无缘么?那倒未必!据我所知,有一位修士,幼年修道时与你的情况如出一辙,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修成大道,成为法力通天的大仙尊,实力稳居天下前三位!”
这段话在张铁听来,如同耳边炸雷一般,将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修仙以来,早已知道自己资质低劣,只是存了勤能补拙的念头,苦苦修炼。哪知道今日被何清清先是当头一棒,差点将自己的希望砸死,后来又蹦出来一个和自己情况一样的大仙尊!
大仙尊么?那是什么存在?不过于自己却是无关了,只要知道还能修炼就好!
短短时间内,张铁已是汗湿衣衫,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向何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请师父教我!”
何清清却不扶他起来,话语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此前我已说过,我能传授你的不多,与你并无师徒缘分。在我看来,你血脉特殊,普通修士所走的内丹之路,是走不通了。所谓内丹之路,乃是以自身为炉鼎,炼气化神,凝聚金丹。我虽为剑仙,实际上走的也是内丹一途。你血脉特殊,炼内丹便如漏气的皮囊,法力甫一凝练,便于一呼一吸、一饮一啄之间很快消散开去,无法凝聚金丹,这于你而言,不啻是横在内丹之路上的天堑鸿沟,无法跨越。但是,也正因此,你可以避开普通修士内丹之路上,左右为难的一大难题,说不定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子来呢!”
听到这里,韩力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平日里,他与张铁都是闷头修炼,哪里有人指点。即使两人私下里有所交流,也都是胡乱琢磨、随便猜想,谁也不知是否偏离了修炼的大道。
“所谓内丹路上的一大难题,乃是法力的用舍。一般而言,自然是全部用来炼气化神、凝练金丹最好,可是果真如此的话,又拿什么来修习神通,又拿什么来斗法杀敌?没有神通法术的修士,于处处危机险阻的修炼路上,不过是待宰的羔羊而已。但是如果花费大量法力与时间用在修习法术法宝这些外道上,又会耽误了内丹的凝练。这一两难选择,就是内丹路上的最大难题了。几乎所有修士,都徘徊、纠结于此,在法力的用舍抉择上无法做到两全其美。而你张铁则不同,既然内丹之路已被堵死,反而可以全心全意地修行外道,说不定最后能够以外证内呢!这也是我推荐你修习符箓之道的原因,将随时可能消散的法力,封印于变幻莫测、无所不能的符箓之中,多多少少,也算是一种折中吧。当然,我自己也是困顿于内丹之道上的一介剑修,于符箓之道几无所知,今后的修习之路,还要靠你自己慢慢摸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