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兽潮的一战,定远军伤亡惨重。作为守将的武文,一方面抚伤恤亡,一方面急急向朝廷发了救急文书,请求派兵增援。
城内百姓的情形却要好一些。
自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壮年男性,作为被官府征发的民夫,在协助守城时牺牲在北城墙上。城中此时说是家家戴孝虽然未必,但是街街有哭声却是毫不夸张。
然而对于为数更多的百姓而言,不过是经历了一个提心吊胆的不眠之夜。天亮之后,依然要为了身上衣、口中食而奔波。所以,街巷上的店铺大多数依旧开门纳客,贩夫走卒的身影也像往日那般忙碌起来。
只是人人的脸上,少了笑容。
张铁此时便走在这样的街巷上。
日色未到天中,阳光斜斜地照着大地。时有微风,拂动酒肆的酒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有气无力,店铺里商人对自家货品的夸赞也显得有些敷衍。就连有名的那家饭庄里飘出来的香气,也似乎寡淡了很多。整个定远城,此时仿佛一个刚刚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婴孩,施施然睁开的眼角边,还挂着眼泪与委屈。
走到一家糕点铺子门口,张铁想起了愿君最爱吃甜食,便将脚步一拐,走了进去。
店铺里却没有人。张铁一边打量着店内的陈设与货品,一边冲着里间喊道:“店家!店家!可有人在吗?”
也就在此时,张铁发现自己进错了铺子,店里的货架上罕有现成的糕点不说,仅有的几样,一看就是隔天的货色,卖相上就差了许多。
店铺的大门虽然开着,却委实不像好好做生意的样子。
张铁正要离开,里间的门帘一掀,一个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只见她身着素服,头簪白花,形容憔悴,双目红肿,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外间的铺子里应声。
“这位客人,实在抱歉得紧,家中有事,铺子要歇业一段时日。”
张铁点点头,道:“打扰了。”
他迈步来到大街上,还未走远,身后却又传来了那妇人的喊声:“客人,请留步!客人,请留步!”
张铁回头,妇人正倚门而望,迟疑道:“敢问客人可是姓张?”
张铁奇道:“正是。我叫张铁。”
妇人面上一喜,道:“请客人稍待,小妇人马上回来,万万不要走开。”转身回到铺子里。
张铁正在纳闷,妇人已经飞快地包了两样糕点出来,跑近前递到他手里,道:“这是前日兽潮到来之前,小妇人铺子里做好的点心卖剩下的,虽然算不得新鲜了,但是还没有放坏,而且洁净得很,权当作一点心意,请张道长不要嫌弃,带着充饥吧。”
张铁在城上的时候,就被人道长长道长短的叫习惯了,知道只要自己会画符,这道士的身份恐怕很难洗掉,不管自己有没有穿着道袍。但是没想到的是,这道士身份竟然还能自带化缘光环。
张铁从身上摸出一些铜钱,递给妇人,道:“多谢夫人了,只是不知道您是如何识得我的。”
妇人摆着手向后退了一步,道:“小妇人曾被县衙征发,帮忙往城墙上送汤送饭,见过张道长大展神威。我家那口子,当夜也在城上值守,曾指着道长在火光下的身影说,多亏了有张铁道长在,不然的话,全城百姓恐怕都要进了那些禽兽的肚里。张道长于我们全城百姓,实在有救难活命的大恩!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没有那么好命,没能从城墙上活着下来……”
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又有泪水不断坠下。
张铁一时无言,只是把手中的钱强行塞到妇人手里,匆匆而别。
被人感恩,被人夸赞,被人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如果放在平日里,张铁一定很享受这种感觉。实际上之前在被何清清夸赞的时候,自己还是有些飘飘然的。然而从将军府出门后一路走过来,穿行在这空气中都弥漫着悲戚的街巷上,面对着一个个红肿了眼眶的面容,张铁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那被夸大了的赞誉与感激。
自己,明明谁都没能救下啊!
是的,自己的确是拖了一些时间的,但也仅仅如此,于整个大局,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孙得禄,的确是死了的。何一本,的确是死了的。韩力,的确是死了的。还有成千上万自己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的确确进了野兽的口吻,成了它们腹中的粪便。
自己,终究谁也没能救下啊!
就像二十年前,那记不清面貌的母亲早逝,又像后来父亲的病卒,自己不管是孩童还是后来的成年,终究,还是谁也未曾救下啊!
如果拥有了澹台灭明的力量,也许便能改变这一切。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
张铁心情阴郁地一路向前走,低了头。
然而路上总有人认出他来,并不因为他低了头而将他错认。因为他那高大的身材,即使是垂头丧气,在人群中也依然显得鹤立鸡群,更何况方才糕点铺妇人的举动,已经给了街坊们足够多的暗示。
不时有人靠拢过来,向他说着这样那样感谢的话,或者是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儿子,或者是感谢他救了自己的丈夫,或者是感谢他,保全了自己的铺子,甚至是感谢他,救了全城的性命。
他的手里、怀里、身上,很快被塞上了各色的礼物,初时他还摸出钱来回馈对方,但是礼物逐渐多得让他腾不出手来。
他的心情也渐渐舒朗了一些,也许,自己还是救下了一些人的吧,最起码是将时间拖延到了澹台灭明到来解围。
看着眼前一张张诚挚而热情的脸,他渐渐也接受了这样的观点。
等到他重新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身上沉甸甸挂满了各色礼物,内中的心情却是轻松了不少。这一趟出门,本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现在也的确是将心头的阴霾散去了大半。
靠了下人的指引,张铁才回到自己暂住的房间。将军府的房舍布局,对于他这样习惯了乡下的土屋与李宅那样的简单院落的人来讲,实在显得有些眼花缭乱。
愿君已经在房内等着,见他带着下人捧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进来,赶忙走上来帮忙。
他们都还是不习惯别人伺候的。
“铁哥,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呃……其实没有一样是我买的。我本来是打算给你买些糕点的,没想到那间铺子的主人家遭了丧乱,并没有新鲜的东西可卖。”张铁从一堆各色礼物中间挑出了中年妇人送的两样糕点,道,“这是那铺子的老板娘送的,说是前天做得,未必新鲜了——总是一番心意吧。我还没有尝过……”
话未说完,愿君已经接过去,三两下拆开了包装,轻轻咬了一小口,两只眼睛便笑成了月牙儿,道:“嗯!好吃,好甜!味道可没有变坏!”
“真的吗?”
张铁开心起来,送出去的礼物,能被人欣赏,没有比这更能让送礼人开心骄傲的了。
他拆开了另一包,掰下一小块儿塞进嘴里,咀嚼了几口就咽了下去。又将愿君吃的那包,同样尝了一点。苦笑着对愿君道:“瞎说,明明已经变了味道了,还说好吃!”
愿君的两颊上飞起了红云,辩道:“哪有坏!明明还是很好吃啊!这可是你特意买给我的,怎么会坏……”
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张铁本还想着辩解,说这是人家老板娘送的,后来想到自己的确是硬塞了钱的,勉强也可以算是自己买的吧。只不过,如果真的是买的话,自己一定会选最新鲜、最美味的糕点,带回来给她。
只是笨拙地说:“这里面还有几样水果和小吃的,你都拿回自己房里吧。其他的蔬菜、鸡蛋之类的,我一会儿都让人拿到厨房里去。”
愿君高高兴兴地又挑了两样水果,其他的却没有动,突然转换了话题。
“那天……兽潮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等你,哪里也没有去。我一点都不害怕,真的,一点都不怕。我一直相信,万一这城真的保不住了,你会回来救我的!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一样,一定会的!”
张铁听着她款款的话语,心里也是一暖,道:“是的,只是城终究是保住了,我才没有回去。在澹台灭明出现的前一刻,城上所有人都抱了必死决心的时候,我曾跟武大将军说,我不会跟他们同死——我并不是怕死,只是因为,我还有许诺过的人,一定要回去救!”
愿君看着张铁的眼睛,笑了,笑里面却带了泪:“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你和他们同死也没有关系的,不应该为了我,让别人误会你是逃兵。我自小在定远城这样的边城长大,最知道军伍里的那些汉子,他们会看重什么,又会看轻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
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铁见她这样说,道:“都怪澹台灭明,虽然救了全城,也让我没能回去履行诺言。呵呵,武大将军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丝毫没有见怪的意思。像他那么疼媳妇的人,当然会理解我……”
醒悟的时候,自己的话已经被赶进了死胡同,不由大窘。
愿君听他这么说,早已羞得低下头去,心中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本已经羞得分红的颈项,突然变得煞白,想来那垂下去的脸颊上,此刻也没了血色。
“铁哥,我……我配不上你。”
愿君的声音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