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为愿君的姑娘,在恶人临门的时候,曾于恐惧中保持着理智的应对;在父母双亡的时候,曾于至哀中勉力操办了亲人的后事;在遭遇胁迫凌辱的时候,曾于惊怖中坚守着自己的贞洁与尊严。她,始终没有向恶人低头,没有向危难屈服,没有向命运妥协。
而今,在将军府无比安全、洁净、舒适的房间里,她却低了头,毫无顾忌地暴露着自己内心中最柔弱、最卑微的角落,向着身边是最可信赖的人垂泪道:“铁哥,我……我配不上你。”
一股热血涌上来,张铁的面色变成与愿君极不协调的赤红色。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愿君的心意,她是在为着曾经遭受到的屈辱而垂泪。对于所有的女子来说,那样不堪的遭遇,将是一生当中最刻骨铭心的耻辱。
他切齿道:“愿君,你不要这样想!是我未能及时救了你,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你不要胡思乱想,在我眼里,你始终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
一连说了三个“最好的”,张铁极力加强着自己的语气,尽管如此,空乏的词汇还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话空洞无力。
愿君仰起脸,苍白的容颜上挂着泪珠。
张铁直视着她,惊怪于自己竟然第一次从她美丽的脸上,看到了薄薄脂粉下覆盖着着的黑色眼袋。自己之前为什么忽略了她的面容呢?在异性面前,自己的确一向是极少会细细打量他们容颜的,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更主要的是源于一份拘谨与羞涩。
不过,这可不是忽视了身边人状态的借口,想来那个白日里操持着家事、假作坚强的姑娘,在夜深人静时,会躲进被窝里,谨慎释放着内心的脆弱。
愿君摇头道:“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最没用,一点都帮不上你的忙……韩力有仙缘,我没有。浅浅会武功,我不会。武夫人那样的剑仙,更不用提了。就连这仅有的……仅有的……一副身子,也不干净!”
张铁大声道:“那又怎样!我是有仙缘,可是我根本无法像其他仙人那样修炼。我是半妖之体,根本连自己是人是妖都分不清!就算将来生个孩子,我都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头上有没有角?屁股上有没有尾巴?身上会不会有鳞片?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也会害怕啊!……”
愿君一下子打断他,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不会的!不会的!铁哥,你将来的孩子,一定是健健康康、清清白白的人!”
她把最后一个字,重重地咬着牙说了出来。
张铁道:“那却未必。”
“一定是的!”
张铁冷笑了:“哼,你如何知道?”
“我……我……”,愿君的脸上挂了泪珠,却咬紧牙关,“我就是知道!”
张铁一下子冲她吼了起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
“那你给我生一个啊!!!”
刹那间,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尴尬的气氛,让房间里的每一息空气都变得沉重,此时的张铁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喳喳呼呼的二小姐,如果这时候,她能推门进来嚷两嗓子,那该有多好!
然而,并没有。
愿君的坚强,使她率先站出来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铁哥……我想回家。”
张铁急忙接口道:“回!当然回!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这句话是我爹以前教我的,现在我才体会到是什么意思。”
“韩力的后事怎么办?”
“呃……”张铁沉吟了一下,道:“韩力在城中并没有亲人,我们是他仅有的朋友。他的家人虽然离城不远,但是早已失了联系,如果把噩耗告知他们的话,实在……徒增伤心罢了。这样,等回家以后,就在他的房内设个简单的灵堂略为祭奠,若是他魂魄有灵,希望能够回来安息吧。”
愿君补充道:“听说他的家中也是生计艰难,等到这边忙完了,还是给他家中送些财物,尽力帮衬一把的好。”
“那是自然!这笔钱要让武大将军掏,韩力是为了守城力战殉国,当然要和其他牺牲的将士一样享受抚恤。更何况,韩力也算是立了功的,这笔钱可不能替武大将军省了!”
愿君白了他一眼,为他抠门的样子掩口而笑,方才脸上的愁云惨雾已经一扫而空。
却不知,是因为张铁那可笑的抠门,还是为了他更早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无礼的话。
“李愿君!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这一通好找!”
随着标志性的大嗓门响起,何浅浅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来。
张铁迎面便是一记白眼,心中骂道,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倒是来了。
……
两人回到李宅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
在这之前,自然是向武文夫妇辞行,他们也只是略作挽留,见二人去意已决,只好设了晚宴送行。既然都还在一城之中居住,其实也没有人对这小小的暂时分别多愁善感。
张铁只是暗暗奇怪,二小姐竟然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同回来,甚至连一丝这样的欲望也欠奉。
不过,饯行的晚宴的确丰盛!未来几日里,张铁还在回味那美妙的筵席,深怪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容易便饱了。
回来之后,少不了一番洒扫庭除。在清理韩力曾经居住的屋子时,少不了垂泪惆怅。依了先前的打算,在屋子里设了简单的灵堂略为祭奠。
吃了愿君收拾的一餐简单午饭,张铁又去街上购置了几样礼物。这次却不是送给愿君的,而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敲开了邻居老林夫妻家的大门。老林夫妻年纪既老,膝下又无儿女,在之前的大战中倒是没有被征发为民夫,倒也平平安安躲过一劫。
见到张铁提着礼物上门,二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的突然出现,喜的是,这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依然平安。
将客人礼让进屋中坐下,林氏翻箱倒柜去找茶叶泡茶,老林笨拙地逊谢着礼物,嗔怪年轻人为了自己夫妻乱花钱。
寒暄过后,又聊了一些之前大战的事情,老林夫妻早已风闻张铁的神威,自然又是一番大大的夸赞。
等到话题渐渐空洞尴尬下来的时候,张铁终于挑明了此次的来意。
“林叔林婶,我这次冒昧登门,其实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请两位老人家帮忙。”
老林夫妻对望一眼,由老林开口道:“是愿君的事情吧?”
张铁略有些吃惊,没想到这对平日里看起来庸庸碌碌的老夫妻,竟也能一眼看穿自己的来意。
林氏道:“除了愿君之外,我们老夫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出得上力。”
张铁点点头,道:“林叔林婶说的对。的确是为了愿君。愿君前不久刚刚没了爹娘,我自己也是双亲早亡,在婚姻大事上,没有人能为我们做主。二老是看着愿君自小长大的,说是她的自家长辈也不为过。我这次登门,便是想求二老为我做媒,去向愿君姑娘提亲。当然,我也知道现在愿君还在服丧,因此只是希望能够把亲事定下来,至于过门完婚,自然要等到三年之后。”
张铁将来意一口气说完,事关终身大事,语气神态却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
老林夫妻见状,对这年轻人不由又高看了两分。
老林道:“你说的没错,愿君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老两口福薄,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平日里,其实是将愿君当亲女儿一样看。还记得愿君出生的那天,我们老两口到李德家道喜,见了那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那真是开心得很,羡慕得很,也嫉妒得很。后来一天天看着这个女娃娃长大,看着她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能干,整条巷子里,没有一家不喜欢她的!我们心里也想着,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将来能把我们的愿君娶走,恐怕到了那一日,我老伴儿要比李德那口子哭得还凶!谁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话语渐渐哽咽了。
林氏推了他一把,笑他道:“还说我哭,我看真到了愿君出门那一天,哭得肯定是你才对!往我头上混赖!”
她对张铁道:“说起来,李德两口子走了以后,愿君一个姑娘家孤苦无依,我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们几个人又住在一个院子里,对愿君的名节实在是……不好。”
张铁点头道:“林婶说的对。我们年轻人考虑不周,有些事确实是胡来了。”
老林道:“愿君那丫头没得说,模样、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对于你,我们也是自打你来了之后一直观察,看得出也是个忠厚可靠的后生。”
张铁道:“谢谢林叔林婶成全。”
“先不急着谢我们。”老林道,“对于你提亲这回事,我们不同意!绝不会让愿君嫁给你的!”
“啊?”
张铁如遭棒喝,不明白这老林为何突然之间转了口风。看老林时,见他一脸严肃,再没了初入门时的和气模样。林氏站在他身后垂头叹气,却也并不反对自己丈夫突如其来的意见。
张铁道:“林叔,可是我哪里做错了么?您刚才不是说我……说我忠厚可靠吗?”
老林道:“没错,我们愿君固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可是你也更加是了不得的人物。论起来,你配愿君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张铁道:“那……那你们为何不同意?可是愿君之前已有婚约?”
林氏叹了口气,道:“愿君并无婚约。李德夫妻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舍不得她远嫁,一心想找个好女婿,这事一直耽误下来——愿君从未许人!”
张铁道:“可是愿君爹娘在时,对愿君的终身大事另有安排?”
老林道:“相反,李德还在的时候,曾经跟我们夫妻说过,有意招你做婿,并无其他安排。”
张铁耐着性子,诚心诚意道:“如果二老是担心我将来对愿君不好的话,请尽管放心,我一定善待于她,绝不相负。”
老林道:“以张小哥的品性,我们相信婚后定会对妻子敬重有加,绝不会薄待了自己她。对这一点,不管是李德两口子,还是我们俩,一直都坚信不疑!”
张铁终于耐心耗尽,急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