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这是多么饱含智慧的一句谚语啊!庙里的泥胎土塑,可不会活过来打人。但是被拆散的小情侣,却可能连那棒打鸳鸯的恶人家祖坟都给刨喽!
张铁在林家昏暗破败的小屋子里,此时正是这般的心情,刨林家祖坟的冲动虽则未有,但是心底的咒骂却像是反胃时的酸水一样,忍不住涌将上来。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同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张铁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咆哮。
林氏忍不住向后退了一小步,将瘦小的身子尽数缩到了丈夫的背影里。在这个曾经威震定远的小道长面前,老实本分的小百姓没来由地心底发虚。
老林没有像妻子那样退缩——他实在退无可退,只要还坚持心底的想法,为着愿君这丫头的终身大事着想的话。
老林道:“张小兄弟,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问!”
“愿君在牛家的遭遇,你应该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张铁又强调了一遍,唯恐对方听不懂:“全都知道!”
“你在意愿君已经不是处子了么?”
“当然不在意!”
被问到这个问题,张铁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愿君也一并受到了羞辱!
“你现在不在意,我们都相信你的确如此。但是一年后呢?三年后呢?五年十年二十年后呢?当你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留着遗憾,因此而对愿君不满呢?”
“不会!不管过多久,都绝对不会!”
“即使愿君有了牛家的孩子,你也不会吗?”
“什么!”张铁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愿君有了老牛的孩子?”
“没有!当然没有!”林氏赶紧站出来辩解,狠狠掐了自己老头子一把,“死老头子,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往愿君那丫头身上泼脏水!”
老林道:“愿君当然没有怀孕。但是你刚才的反应,自己也看到了,其实还是在意愿君的遭遇的。”
“没有!没有!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刚才是在使诈!不管愿君有没有身孕,我都一样会娶她,一样会对她好,一样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这些,绝不会因为她的一点不幸的遭遇而改变!”
“好,我相信你说的,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是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同意把愿君嫁给你。”
“你!你们……”
张铁气急反笑,道:“我真是糊涂了!跟你们废什么话!本来是尊重二老,想请二位做媒的,谁知道你们竟然老糊涂了。我也不跟你们争吵,愿君她,不是你们林家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你们做不得主!我另外找人做媒就是了!”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老林没有起身送他,林氏却小跑着跟了出来。
迈出院门口的时候,张铁对着糊涂老林的糊涂妻子,连说句告辞的心情都欠奉。但是林氏接下来的话,却像是蜘蛛结的网子一般,粘住了他这只小小的飞虫。
“张小兄弟,你千万不要把我家那口子说的浑话放在心上。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和愿君互相有意。但是在我们这些老人的眼里,你们的确不合适。我家那口子刚才的话虽然糙了一些,但是道理不糙,以你的条件,实在是能够找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我们愿君,配你不上。”
心浮气躁的张铁,听着瘦小老女人的絮叨。
“更重要的是,张小兄弟你已经是仙人一流,早晚是要了断尘缘的,早晚是要飞升天外的,到时候,你让愿君怎么办?”
张铁嗤笑道:“你们什么都不懂,就在这里跟着瞎起哄。我哪里是什么仙人,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根本不会飞升天外!”
林氏的脾气要比她丈夫好得多,也耐心得多,不管张铁如何,只是继续着自己的絮叨:“就算你不会飞升,以你的本领,想来肯定会长生不老吧?即使不会长生,至少会长寿得很吧,或者就像其他那些仙人一样,活个几百岁、上千岁?到时候,你让愿君怎么办?愿君到六十岁牙齿掉光、头发花白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的样子,你让愿君怎么面对你?你怎么面对愿君?”
……
张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李宅的。
自己真是头猪啊!
他不停地骂着自己。
明明早就想到过这个问题,早在还未离开老家之前,这个问题就已经萦绕在脑子里,怎么到了定远城之后,尤其是在拿到了《服气诀》之后,竟然把这个问题给忽略掉了呢?
明明知道了仙缘的说法,明明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有仙缘,明明知道愿君极有可能就是没有仙缘的,可是自己却在学了吐纳的法子之后得意忘形,忽略了两人之间的鸿沟?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自己还能回头吗?愿君已经在自己的心里,自己恐怕也已经更深地刻进了愿君的心里。
是什么时候萌生了要娶愿君的想法呢?
最初的最初,是对愿君的钦佩。这么一个平凡的姑娘,竟然有着不凡的勇气。自然,她的长相也是所有男人都会喜欢的。后来,李德夫妇遭了不幸,愿君变成了孤身一人,一股子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便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将照顾愿君当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
其实,还是懂事的愿君照顾自己为多,衣食住行各方面,愿君都为自己和韩力、二小姐考虑周到。
自己于愿君而言,只要在她身边,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与照顾。她现在最缺的,是一个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人,而这一点,正是自己能做到的。即使自己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吐纳打坐,连门都不出,但是只要愿君知道自己还在这个院子里,便会无比心安。
自己也正是打算如此陪伴愿君一辈子,将她娶为妻子,不过是为了给长久地照顾她,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在上次脱口而出要她生孩子的话。
只是现在……让他该如何面对愿君?
……
“愿君,在婚姻大事上你可要想清楚。我们没有问过你的心意,擅自拒绝了张铁的提亲,这是我们的不是。可是你要相信我和老林。张铁他,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对于咱们小老百姓来说,这样云里雾里的神仙人物,可不是能过一辈子的良人啊……”
在李愿君的房间里,林氏苦口婆心地灌输着自己的婚姻观。
年轻的姑娘低垂了头,脸上无声地划过泪珠。她并不是一位常落泪的女子,但是自从听到张铁的那句话之后,最近总是不知不觉间,便有咸咸的的晶莹,在脸上滚过。
愿君道:“林婶放心,我是不会答应嫁给铁哥的。”
林氏松了一口气。愿君是大家眼中最懂事乖巧的孩子,自小就是,现在依然如此。
“将来的事,包在林叔林婶身上。咱们附近三街五巷的人家,哪一个不想娶你当媳妇儿?咱们慢慢来,一定找一个老实忠厚的人家,让你终身有托。”
这话,其实是有些违心的。附近三街五巷的人家,了解愿君的人才品行,争抢着想要娶她进门,这话搁在以前自然是对的。只是如今,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之后,则是未必。
愿君依然垂了头,无声滴泪。
“不,我谁也不嫁。铁哥不嫁,其他人自然也不嫁!”
林氏急了:“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张铁?”
“不是。我和他的事情,早就想明白了。我帮不上他,配不上他,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那就找个人嫁了啊!”
“不嫁!铁哥都不嫁,别人更不嫁!”
“你……”
“已经发生的事情,您都知道。我不想再嫁人,只想守着爹娘,守着这院祖宅,了此残生。”
“胡说八道!你才多大?二十不到!怎么可以这样!绝对不行!现在,我和你林叔还能照看你,将来我们两口子腿儿一蹬,谁来照顾你?总要有个撑门立户的男人!”
为了愿君的顽固,林氏已经急得泪珠在眼圈里打转。
“不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相信也没有人敢欺上门来,武夫人和二小姐都不会眼睁睁看着。”
“她们终究是外人,还能倚靠一辈子?万一武将军调任了呢?万一武将军阵亡了呢——你知道在边军当中,意外是常有的事。还是找个撑门立户的男人最最重要!”
“林婶,这件事情我已经想好了,您不用再劝了。”
林氏了解愿君,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多说无益,只能寄望于时间慢慢来改变她的想法。但是在这之前,她还要为了这个女儿一般的姑娘的名节,做最后的维护。
“好。我先不劝了,你自己再多想想。明天我就去跟张铁说,让他搬出去——孤男寡女老住在一个院子里不好!”
“林婶,万万不可!”
愿君一把扯住了林氏的袖子。
“怎么?还是放不下?”
愿君难得地仰起了脸:“铁哥在这定远城,既没有亲人,又没有家,他……无处可去。离开了这里,谁给他做饭洗衣,谁给他铺床叠被,谁给他缝缝补补?”
“这些还不容易!以他如今的条件,买栋宅子,招几个下人,又有什么难的?”
“那些下人又怎么信得过?他们能有那么细心么?”
“你还是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是不想放下。只要我活着一天,铁哥不走,我就不赶他走。肚子饿了,我给他做饭。衣服脏了,我给他浆洗。身体病了,我给他喂药。”说着说着,愿君想起了前几天的那句话,“就算他想要孩子了,我给他生!”
林氏大吃一惊,从未想到能从一向文静乖巧的愿君口中,听到如此大胆少羞的话!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道:“你还是想嫁给他!”
愿君又垂了头,道:“不,我配不上他,我只是想照顾他,陪着他。”
心里却是连自己都不自信了。
如果铁哥真的找人来提亲,自己能做到拒绝吗?
那可是极大地扫了铁哥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