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墨黑的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浓稠得随时会滴落下来。
下面是冷冽的风,拉拽着人的衣衫,似乎要把何清清从半空中扯落。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雷,一下接一下炸响,那是催命的丧钟。
何清清,以一己之力守护着方圆数百里的土地,使生活其上的数十万凡人不受邪魔妖异的侵害。作为当地的神君,她享受着阖城百姓的香火供奉。作为有名的剑仙,她是凡人顶礼膜拜的对象。作为主将武文的夫人,她是城中最尊贵的女人。
城里出了妖邪,她一剑当之。塞北人兴风作浪,她一剑当之。无边的兽海围城,她还是一剑当之。
一剑能当百万兵!
她不干涉凡人之间的战争杀伐,即便是自己亲人遇险,也同样如此。可是只要涉及凡人之外的力量,她从来都是定远城的定海神针。
如今,当她自己面对无法应付的威胁时,却如无依的柳絮,孤零零地飘立半空,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丈夫正忙于他作为凡人的使命,妹妹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何清清能依赖的,只有眼前的青年,这个她很早就看中的人选。
一个送自己上路的人选。
她漂浮在半空中,用着不含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清冷语调,说着终结自己生命的话,那轻柔平淡的态度,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与己无关的小事。
“如今之计,只好做一个不争气的尸解仙,请你施以援手,助我兵解。”
张铁怔怔地望着空中的女人,那个尊贵无比,对自己恩情深重的剑仙。
风同样撕扯着他的衣衫、发丝,同样抽打着他的脸。脸上有两痕凉意滚过,终于顺着鼻翼一路下来,滚落唇边。他先前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安排,于满怀悲凉的沉默中倾听最后的嘱托。如今他要开口,那凉意便滚进了口内。
是咸咸的味道。
“没有……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声音是喑哑的。
何清清的脸上终于带了表情,却是苦笑。
“没有。兵解,已是最好的结局。死于渡劫,便是魂飞魄散;死于兵解,还能保全魂魄,再入轮回。”
“我怕……下不了手……”
“你必须下手!”
“为什么是我?”
“你是有仙缘的人,借你之手兵解,跟你缠上一线因果,来世我便有更多可能身负仙缘,再续仙途。”
“我以为……夫人这样的剑仙,早已看破了生死,超脱于轮回……”
“哈哈哈哈……”
何清清仰面大笑,笑得丝毫没有贵妇人的端庄,也没有了仙人的矜持。
可是笑声里却没有一丝的笑意。
等她笑完之后,张铁得到了她的答案。
“哪有什么看破生死,哪有什么超脱轮回。越是仙人,越想苟活,越是怕死。不然的话,像个凡人一样安安分分生老病死就好了,还修的什么仙,悟的什么道呢?”
张铁无话可答。
自己若不是于生死有一份执念,又何必苦苦寻仙问道呢。
“时间不多了!”
在何清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天边又出现了那可怖的雷电环幕。
何清清冲着张铁用手一指,夺朱剑便分出了一片紫光,飞射过来笼罩了他的身躯。
张铁只觉得身子一晃,双脚已是不由自主地离了地面,稳稳地向空中何清清的位置升去,一直升到她身侧方才停下。
夺朱剑仿佛雏鸟依恋母亲一般,一直绕着何清清缓缓游动。此时却在何清清温柔的目光注视下,飞到张铁身前,一动不动地悬浮着。
张铁看看那流动着紫色光华的名剑,又看看何清清。
这是一柄他一直仰望与艳羡的名剑,除了初见那次被它用剑尖指着鼻子之外,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它。
张铁伸出手,没敢触摸剑身,却轻轻抚摸着夺朱剑的剑镡、剑柄、剑格。夺朱剑就像一个听话的孩童,乖巧地一动不动。终于,张铁大着胆子抓住了剑柄,将它持握在手,缓缓挥动了两下。
是轻若无物的感觉。
充塞天地的巨大雷声越来越近,何清清却一直没有催促张铁,直到他将夺朱剑握在手中,才道:“你用它,在我脖子上轻轻一挥,斩下我的首级。这样我会以最快的方式死去,而且感受不到痛苦——应该是吧。”
张铁浑身剧震,持剑的手仿佛被夺朱剑烫到了,一下子撒开了手,任它漂浮于空中。
这次,何清清不想再耽搁了,她看着越来越近的雷电环幕,道:
“大概还有二三十息,雷劫就要降下。没有时间了!”
张铁又一下子抓住那柄夺朱剑,将它举到了何清清的颈边,紫色的剑光将白皙的皮肤映成粉色。
“还有十息左右。”何清清抬头看看云,唇边竟然挂了一丝笑意:“事了之后,这柄剑就是你的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它。”
张铁点点头。
她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有人在将军府内纵马奔来!
“夫人!夫人!张铁,你在干嘛?快放下手中的剑!”
张铁没有回头下望,不问可知,是武文跃马赶回了。
终究还是晚了。
张铁心中已经默默数到七,他不敢耽搁了,一旦天雷降下,何清清便是形神俱灭的下场,不能为了几息的犹豫,让她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至于自己与何清清近在咫尺,同样处于天雷波及的范围之内,他却一时没有顾及到。
“张铁!王八蛋!”
武文在吼骂。
何清清没有说话,目光却像最温柔的流水,向着武文驰来的方向流去。
紫光一闪!
剑锋却在何清清皮肤一指之外自行停住了,任凭张铁使出吃奶的力气,却再也无法寸进!
何清清喃喃道:“夺朱……”
夺朱剑一颤,终于不再执拗,剑锋轻轻滑过脖颈。
“轰!”
一道比之前粗大十倍的电光从天而降,劈在何清清身上!
武文刚刚纵马冲进何清清下方十丈之内,被那天雷引发的冲击之力一带,连人带马向后跌飞出去。幸好有了十丈的距离,他才没有向张铁之前那次一般负伤,只是因为坠马跌了个头破血流,模样虽然狼狈,伤势却无大碍。
“夫人!”
武文站起身来,继续冲到何清清方才凌空漂浮的下方,可是半空中哪里还有妻子的身影?
“张铁!”
武文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张铁从不远处的房顶上腾身跃下,右手拎着那柄夺朱剑。
左手却捧着何清清的首级!
刚才在天雷降下之前,张铁刚好斩下了何清清的首级,将它接在手中。心中莫名涌上无比强烈的危机感,也顾不得何清清的尸身,便要向一边逃开。心中甫一萌生这样的想法,夺朱剑的紫光已经包裹着他,瞬间出现在远处的一间房顶上。
张铁向着武文,缓缓走去,脚下的步伐,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走得并不快。
身上已经有数处伤口血湿衣衫,点点血迹坠落地上,他的身后便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血路。
武文一见这杀妻的仇人,双目如欲喷出火来。
张铁走到身前,右手轻轻一投,夺朱剑便稳稳插在地面上。他双手捧了何清清的首级,郑重其事地递给武文。
此情此景,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跟武文解释。
武文没有伸手去接。
他的目光注视着爱妻的脸,那是一张失去了血色的苍白的脸,脸上却带着爱意盈盈的微笑。
那是最后一刻看见自己夫君时,永远定格在脸上的笑。
武文伸出左手,接过了爱妻的首级。
右手却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了夺朱剑的剑柄,拔剑!斜劈!
张铁的身子动了一下,却没有闪开。如今的他,遍体鳞伤,仅能勉力支撑着不倒,想在武文这种高手的闪电一击之下躲开,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他闭上了眼。
身子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不确定是否是因为夺朱剑的锋利,已经到了让死者感受不到痛楚的地步。
所以,他睁开了眼。
流动着紫色光华的剑锋,悬停在自己肩头三寸之外。
这一剑斩下的话,自己将从左肩到右肋,被武文斜斜斩成两段。然而,夺朱剑却没有斩下。
武文右臂微微颤抖,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显然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然而夺朱剑却像浇铸在半空中一般,纹丝不动。
武文放弃了斩下这一剑的尝试,如同疯狂一般抓着夺朱剑的剑柄,拼命摇动,试图重新恢复对这柄剑的控制。
却没有丝毫用处,夺朱剑就像与整个天空融为一体那样,任他使尽了全身力气,依旧纹丝不动。
武文终于崩溃,他弃了夺朱剑,双手抱定爱妻的头颅,蹲在地上纵声痛哭。
空中的雷声停了。
大雨,倾盆而下。
张铁仰头看天,任那雨水拍打在自己脸上。他觉得此时去看武文的话,是对手握生杀大权,捍卫苏国边塞门户的大将的侮辱。
“是夫人让我下手的。她的天劫到了,我不下手,她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张铁还是解释了。
武文没有理他,依旧抱着何清清的头颅痛哭。
“夫人的尸身可能没有了……”
张铁又解释了一句。
武文依旧在哭,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管家骑着另一匹马赶来,跌跌撞撞地下了马奔过来。
“姐姐!姐姐!”
是何浅浅的声音,她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身后是跟着跑来的两个丫鬟。
杂乱的脚步,踩在地上的积水里,噗踏踏溅起片片水声。
原来,大雨已经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层积水。
张铁忽然觉得好累,身心俱疲,真想一头栽倒在这大雨里,躺倒在这泥地上,不管是被武文一剑斩了也好,是被何浅浅殴打致死也好,都认了!
好累!
身上的伤口,每一处都在翻腾着痛意,每一处都像烈火在烧。
张铁摇摇欲坠。
突然一记惊雷在耳边炸响!
这不是真正的惊雷,这是萌发于他自己脑海中的惊雷。
自己还不能倒下,还不能睡死过去!
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