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阳光透过东向的小窗斜射进来,在阴暗的屋子里投下一束温暖。飞尘在光束中自由自在地飘舞,可是一旦逸出了那金色的范围,就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个世间一样。
张铁翻了个身,长长地呼出肺中的浊气,吸进的新鲜空气,是下了一场透雨之后的湿润清爽。
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助武夫人兵解。在其他人眼中看来,也许仅仅是,自己斩下了她的头颅。
然后冒雨回医馆抓了药,又冒雨返回李宅。
愿君还在睡觉,脸色依旧嫣红,搓热了自己冰冷的手,摸摸她的额头,依旧烫烫的。
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厨房给她煎药时,神智已经开始迷糊,强撑着煎完药,强撑着喂愿君把药吃下,整个过程浑浑噩噩,也不知道那辛苦抓来的药,有没有煎透,或者有没有被自己煮糊掉。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看着愿君吃了药重又睡下,自己也一咕噜躺倒在她床边的地面上,就此闭上了眼睛。
好像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的自己,却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温暖香柔的被子。
张铁“呼”地一下坐起!
这是愿君的房间,自己睡的是愿君的床榻!
他掀开被子便要下地,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鞋子。
“吱呀”一声,愿君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早餐,散发出食物的诱人香气。
“铁哥,你起来了?看你昨天的样子,真是把我吓坏了。一开始以为你淋雨着凉了,摸你的额头却不烫。不过我也不敢肯定,毕竟我自己还在发热。”
张铁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他道:“我没事,昨日就是累着了——实在太累了。你能下床了?身子可是大好了?”
愿君将手中的早餐在桌子上摆好,拉了桌子靠近床边,方便张铁就近用餐。厚重的木质桌脚,在地面上发出粗糙的摩擦声。她自己又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一边拿碗盛粥,一边回答张铁的问题。
“已经大好了,不过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吃完饭我还想回去躺会——回你屋里,我昨晚是在那里睡得。”
说着这话,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
张铁不记得昨日自己是几时睡倒的,只知道一觉沉沉睡到现在。更猜不到愿君这丫头是如何将自己抬上床的,可真是难为了她。
“本来是你病了,我要照顾你的。结果反过来成了你照顾我,我这个大男人真是没用啊!”
“铁哥,别胡说!要不是为了冒雨给我抓药,你也不会累到。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一直这么没……”
张铁打断她,道:“你也开始胡说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再也莫提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愿君道:“那你也别说自己没用,也别说什么我照顾你、你照顾我的,两个人相互扶持,不是应该的吗?”
张铁点点头,不再说话。
李宅小小的卧室里,两个心意相通的年轻人,静静享受着一餐简单而幸福的早饭。
于前一日所发生的事情,李愿君并不知情,张铁一时也没想好怎么说。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的。
两日后。
第一块砖头扔进来的时候,落在庭院中的空地上,只是噗通一声闷响,并未引起两人的注意。但是自那之后起,院中便不断有砖头杂物被扔进来,墙外还传来隐隐约约的骂声。两人也只当是街坊们又有吵架的。
一直到房顶上终于挨了一砖头,清清脆脆地打碎了几片瓦,张铁才想起来检视一番,这时候终于发现院中已经被抛进来许多杂物,最难堪的,是有一些污秽恶臭的东西,让整间庭院都飘起了不雅驯的味道。
张铁怒了。
他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发现大门上也被人泼了粪便,提高嗓音在街上骂了一圈,不见有人回嘴。街角巷尾曾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缩头缩脑地看见他出来,一转身就跑。
张铁怕中了调虎离山之类的计策,反而转身回到院里,看见愿君一脸迷茫地站着,心里才踏实下来。
“铁哥,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人和我们过不去。”
张铁皱眉,摇头,一时也没想明白。
愿君瞎猜道:“难道是牛……”
张铁道:“绝不是!”
因为怕勾起愿君不开心的回忆,他一直还未提起老牛那奇怪而可悲的下场。本人既然身死,妻妾也大都殒命,至于那些谈不上有多忠心的仆佣,更不可能跳出来滋事。
此外,再想不起曾经招惹过哪路毛神。
张铁是有过猜测到将军府的,不过以武文与何浅浅的身份与能量,断不至于行这等猥琐之举,直接带人杀上门来,倒是更符合他们的身份与性情。
这日,愿君本来是要上街买菜的,因为发生了这莫名其妙的不愉快,张铁已经不放心让她独自出门,两个人便难得地结伴同行。
见了街坊邻居,照例是要行礼问候的,回报的却往往是不理睬与白眼。只有老林夫妇对愿君还保持着笑容,但那里面也掺入了尴尬与迟疑。
在集市上采买,也变成了奢望。商贩们很快认出了张铁的身份,前些时日还恭恭敬敬、感恩戴德的人们,如今都换了嘴脸,绝大部分人拒绝与他做生意,偶有几个愿意售卖菜蔬肉蛋的,也都狮子大开口,要了天价。
张铁两人无可奈何,只要忍气吞声胡乱买了一些,匆匆结束了采买。
夜色降临之后,他们悄悄敲开了老林家的大门。
林氏开了一条缝隙,见到是他俩,探头观察巷道里没有外人,这才闪身让他们进来。
坐在自家堂屋里,老林两口子面上,依然有难掩的尴尬。
愿君是最适合打破沉默的人选,她道:“林叔林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应该知道一些吧。难道你们把我还看作外人吗?”
林氏道:“这孩子,净说外道话。你就跟我们亲闺女一样,有什么外人内人的!”
愿君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得跟仇人一样!”
老林两口子,拿眼角偷偷去瞅张铁,愿君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
张铁道:“是因为……武夫人的事?”
老林两口子没有说话,用沉默回答了他的猜测。
“可是,铁哥明明是在帮她!”
愿君语气里带了焦急。
在这两天时间里,张铁已经详细跟她讲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她虽然哀痛于何清清的兵解,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张铁的所言所行,她自是一百个信任的。
老林道:“这两日,突然多了很多不好的传言,都说张铁杀了将军夫人。据说,将军府有很多人是亲眼看见了的。两个人都飞在天上,大战了五百回合,打得天地变色、乌云盖顶、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最后还是张铁身为男子占了便宜,毕竟身大力不亏,一剑斩了将军夫人的头,还想带着人头逃跑,最后还是武大将军及时赶到,亲自出手抢回人头,打跑了张铁。”
张铁和愿君听得目瞪口呆!
老林本是一位寡言的汉子,竟然也能将这件事讲得无比玄幻,就跟说书先生一般!可见这两日里,外界对于这件事的谣传,已经到了何等夸张的程度。
“这这这……这都是谁在瞎说啊!我的确是斩了武夫人的头,那日也的确有很多人看见了,可是哪里有大战五百回合,哪里有抢人头,我又何曾被武将军打跑!”
张铁为自己做着辩白。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却是一个最让人憋屈的结果。
林氏道:“还有!据说因为你们两个人发功过猛,远隔十几条街的地方,被震死震伤了几十口子人——牛富一家子都被震死了!”
“啊!”
愿君一声惊呼。
张铁笑了,是苦笑的那种。他没有想到牛府的事,最后变成了这么一种说法。更没有想到,自己没有及时向愿君说明,结果让她听到了这样一个奇诡的故事版本。
“铁哥,这自然也是假的吧?”
“当然!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没想到林婶抢了先。当然不是我和武夫人的缘故,其实是这样的……”
愿君截断道:“没关系,知道和你无关就好了——我可不想脏了你的手。”
张铁深深地看了愿君一样,目光中的温柔,足以让三尺的寒冰融透。
“可是,你终究杀了将军夫人!”老林痛心疾首:“她可是土地神,是保护全城百姓的好神仙,更是将军夫人!你你你……你可是坑苦了愿君!”
林氏叹息一声,在一边陪着抹泪:“如今的局面你们看到了,全城的百姓都恨起了你,就连左右邻近的街坊们也莫不如此。这些还只是小小的麻烦,更大的麻烦是将军府那边。你杀了人家娘子,人家姐姐,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张铁默然,心里对老两口生起感激之情。老人家未论是非,先论亲疏,并没有为了何清清的惨死而像他人那样义愤填膺,反而担忧愿君未来的幸福。正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的确是将愿君看作自家女儿的。
他解释道:“两位老人家不用担心,将军府那边,我会去解释的。这件事情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武夫人于我有恩,我连杀她的理由都没有!”
林氏道:“外人可不会这样想!有人说,你是为了抢武夫人那把冒紫光的仙剑。有人说,你是想坐土地神的位子。还有人说……这个我们是不信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愿君摇着林氏的胳膊,道:“还有说什么的?林婶你说嘛说嘛。”
林氏白了愿君一眼,道:“还有人说,张铁是看中了武夫人的美貌,强逼不成,才下了杀手!”
张铁摇摇头,脸上又是苦笑。
愿君看着张铁的反应,脸上带着怪怪的笑,道:“武夫人虽然年长了一些,但是论起容貌,的确是极美的。”
张铁斥道:“瞎说什么!哪有的事!”
愿君道:“咦?你是说武夫人不美吗?这可是撒谎了。”
张铁这是第一次见愿君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醋意,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斥责她道:“武夫人尸骨未寒,现在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吗?”
愿君小声嘟囔道:“武夫人就是极美的!我都心动得很……”
却也讪讪地住了口。
张铁赶紧转移话题,道:“将军府那边,我会去解释,只要武将军和二小姐知道了其中的情由,眼前的误会也就化解了。我尽量说服武将军出面,为我澄清事实,还我一个清白,免得愿君和我一起受这些冤枉气。万一将军府不愿出面,只要他们不难为我们,百姓也就慢慢明白了。”
老林两口子叹口气,眉间依旧是化解不开的愁云惨雾。
愿君却笑道:“武将军和二小姐不谅解也罢,其他人不明白也罢,都无所谓的。”
剩下的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张铁却明白她的心意——无论怎样的局面,两个人一起扛着就是了。
张铁冲她点点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彼此都明了对方的心意,也就无需多余的语言进行剖白。
两人又陪老林夫妻说了会子闲话,才告辞悄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