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离开定远城?还永不回来!凭什么啊!”
张铁终于愤怒了。
武文道:“张小兄弟莫要急躁,出此下策实在是无奈之举。”
“有什么无奈,要让我离开定远?我要是坚持留下,又能怎样!”
武文叹道:“城中现在的人心,你也看到了。那日,府中有很多人看到了娘子兵解的一幕,在这些人心目中,你害死了娘子,是他们亲眼所见,铁证如山!有这些人到处散播消息,相信整个定远城如今都认为,是你害死了娘子。说起来,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没能在第一时间约束好府中的下人,当时我自己都差点动手杀人,哪有心思管这些细枝末节?后来,我自然是出面替你澄清事实,可惜为时已晚,民心已经形成偏见,局面难以挽回。猜忌与仇恨一旦在心中扎下了根,就不是能够简单根除的。你若是继续留在城中,恐怕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处处都是敌人,将会寸步难行!”
张铁一下子想到了李宅如今的遭遇。那些平日里笑意盈盈的邻居、慈爱和蔼的长辈、孺慕亲近的孩童,如今都变了面孔,避自己如避蛇蝎,憎自己如憎仇寇。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的谦恭友爱,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为了陌生人仗义援手,完全忘记了自己曾为了定远城搏命厮杀。
人心之愚蒙善变,一至于斯!
但是,那又怎样,自己从来都不是为了这些人活着的,在这样充满敌意的环境里,困难或许不少,倒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张铁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子倔劲,道:“那些人不过会嚼嚼舌根、下下绊子,又能把我怎样?我可不信他们能一直把这份仇恨保持下去。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忘了。”
武文道:“你说的对。那些人,终究只是外人,不会永远把仇恨挂在心上。他们不会这样,但是有人会的。”
张铁心里一紧,一下子想到何浅浅那怨毒的眼神。这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娇蛮小姐,脑筋不知道能不能转得过来。
“二小姐吗?”
“对。浅浅那丫头,恐怕很难改变观点,就算能想通,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我……我会找她解释!”
“你觉得,你的解释,会比我这个姐夫的话,更有说服力吗?”
“……”
“浅浅那丫头,要是存了报复的心思,那可就难办了。而这几乎是一定的。她有武功,能动用府中的人手,就连军营里的兵马,她若是动了歪心思,也能骗得为她杀人。到时候,你可如何应对?纵使你手段高强,又如何应付时时可能发生的明枪暗箭?”
“……”
武文的眼中泛着寒光,道:“我自然会尽力约束她,可是她要是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也只能受着。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张铁默默点头。何浅浅是何清清留在世间的唯一血亲,不管是武文,还是自己,都不想她受到伤害。
武文又道:“还有愿君。你总也要顾忌她的安危吧,万一你和浅浅斗起来,很难不会连累了她。目前来看,浅浅对愿君还是念着旧情,但是如果心中对你的怨恨一直保持下去,时日久了,恐怕她连愿君都要恨上了。”
张铁沉声道:“那样的话,的确就难办了。算计愿君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总比算计我,要简单一千倍、一万倍!”
算计你又有什么难的了?不过是个未经历世事的毛头小伙子罢了。
武文心中如此想,嘴上却道:“正是如此!为今之计,最好是你和愿君离开定远,那么不管是浅浅,还是这全城的百姓,也都失去了仇恨的目标。过个一年半载,百姓们自然也就看淡了。过个三载五载,连浅浅都能想开了。”
张铁冷笑道:“看淡如何?想开又如何?”
武文道:“那时候看情形吧,或许,你们还能回来。”
“稀罕么?定远城又不是我家,到时候就算你们请我回来,我还未必答应呢!”
武文听他嘴上倔强,却知道心里已经答应了离开,也就不和他争那口头的长短。
“可能会用到的盘缠,我也给你们准备好了,一会儿让下人送到府上。对了,还有李家那座祖宅,我也会让人照顾好,管保不会让人损伤半毫。”
张铁点点头,道:“有句老话,叫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来要是你调任他方的话,又该怎么办?谁来替愿君照顾宅子?那可是她家祖传的,她爹娘为了守住这宅子,差点和人拼了命!”
武文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到了。我在定远城已经二十年,将来未必不会有第二个二十年、第三个二十年!就算我离开了,钱不缺、邓超伦这些下属,也会替我照看。就算我们都要调走,也会嘱咐继任者将这点事情办好。那座宅子在有人眼里也许是宝贝,在我们眼里,其实不值一提。”
张铁觉得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转身就要离开。
他来定远城不过半年左右,没想到现在到了要离开的时刻。
迈步走出书房,外面灿烂的阳光晃得眼前一花。
他顿时觉得心中涌上一股豪情。外面自有天地,何必在小小一座定远城抱残守缺?
脚下迈出去的步子,一下子大了很多。
武文走出了书房,目送他离开。
张铁突然站定,回头,望着头发花白、英风不再的大将军,道:“其实,你也想赶我走的吧?”
武文一怔,没有回答。
“其实,你心里也放不下那一剑吧?”
武文还是没有回答。
张铁自嘲地笑笑,摇摇头,脚下再不停留,大踏步去了。
……
回到李宅的时候,愿君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妻子,正沐浴着庭院中的阳光,坐在一条短凳上择菜,为自己的良人,准备一餐爱心融注的午餐。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平淡而踏实。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起床准备早餐、刷锅刷碗,准备午餐、刷锅刷碗,准备晚餐、刷锅刷碗。
她自然知道,自己肯定会有厌倦、疲累、抱怨的一天,就和自己的母亲,和林婶,和世间所有的妻子、母亲一样,日复一日地在单调枯燥的生活琐事中,变成一个言语乏味、只会唠叨的老太婆,但是至少目前,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很享受这种生活。
所爱的人,就陪在自己身边。他身上的一针一线,他口中的一餐一饭,都是自己亲手置办。看他穿得温暖了,自己身上也会温暖。看他吃得饱了,自己腹中也会觉得充实。看他穿得英姿飒爽,自己的嘴角一整天都勾着笑容。
这样的日子,真是再宝贵不过。
看见张铁推门进来,愿君并没有起身,手头的忙碌也没有停下。她只是抬起头,甜甜地冲着来人笑了一下。
张铁回以一笑,笑得却有些勉强。
他摘下头顶的斗笠放好,同样提了条短凳坐在愿君身边,帮她一起择菜。
愿君捕捉到了他笑容中的勉强,道:“怎么了?将军府的人,还在记仇?”
“其他人都还好吧,尤其是武将军,不愧是大将军,最是通情达理。当然,其实武夫人之前已经有过交代,将事情的原委早就说过了,所以就算我这次不去,他们也是明白事情真相的。”
“那就好。我就说嘛,武夫人和武将军是夫妻,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和自己夫君说清楚呢?二小姐也是之前就知道了吗?”
“没有。她一直不知道。最难办的是,她一直放不下。”
“啊?那我去找她解释一下,你知道,我们俩的感情是极好的。”
“没用的,你不能去!我在吊唁的时候,见了二小姐一面。她看了我一眼。一眼,只是一眼,我就知道,她把我恨到了骨头里,这仇恨,可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刻能化解得了的。可能对她来说,心里面失去至亲的悲痛,必须要找个发泄的点,而我,杀了她姐姐的凶手,正好是这个发泄点的最合适人选。”
愿君并不能理解张铁所说的话。她自己前不久刚失去了双亲,但是并没有将悲痛转化为仇恨。她自小于最底层的百姓中长大,见惯了许多的苦难,与何浅浅那样娇生惯养,从未承受过人间苦痛的人,自是不同。
张铁道:“愿君,还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铁哥,你说就是了。”
“我们要离开定远城了。”
愿君一双灵巧的手,即便是张铁进门也未曾停滞过,此时听了这句话,却是一下子停住了。
“什么?”
“我们要离开定远了。二小姐视我为仇人,一定会来报复的。我们又不能当真和她打打杀杀,那就只有躲。定远城就这么大,能躲到哪里去?自然只有离开。”
“武将军就不管管吗?”
“他管得了吗?这个小姨子,以前就是他最头疼的。更重要的是,武将军他自己,都希望我们走。也许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愿君凄然道:“不能怪武将军的。我们都知道,他们夫妻的感情到底有多好!”
两个人聊着天,便将手里的菜都择好,愿君拿去清洗、下厨,很快便将烹饪好的菜蔬端上餐桌。
一下午无话,张铁在房中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说是简单,的确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孑然一身来到定远城,身无长物,此时也不过是收拾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修炼的符箓、材料等。
晚饭的时候,张铁发现桌上的饮食格外丰盛。
“愿君,何必做这么多菜呢,吃不了又要吃剩菜。”
愿君甜甜一笑,道:“不要吃剩菜。吃不了就倒掉,我再给你做新的。”
“太浪费了。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你太辛苦了!”
“再辛苦,又能辛苦几天呢?”
“嗯?”
“铁哥,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自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