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张铁和愿君都早早起了床,在庭院中碰见的时候,看到彼此的面容都有些憔悴,显然都没有睡好。愿君的眼圈略有些红肿,夜里肯定是偷偷哭过。
张铁道:“你考虑得怎么样?跟我一起走么?”
愿君摇摇头,道:“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不会改变主意。”
张铁叹了口气,两个人相对无言。
早饭刚过,便有人来敲门。张铁开门看时,却是将军府的管家。他身后带了两个随从,一个手里捧了一柄宝剑,一个手里捧了一件包袱。
甫一见面,管家带着两个随从向张铁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张铁请他们进门时,管家却是逊谢不已,在门口就将两件东西交割了。
宝剑自然是何清清留下的夺朱剑,此时藏于匣中,紫光内敛,但是张铁早已见过多次,自然是久已熟识的。另一个包袱沉甸甸的,不问可知,里面是武文给准备的盘缠。
管家道:“将军有话命小人转达,说是请张道长尽早离开定远,不然恐怕夜长梦多。今天午时,府里会有送行的席面送到,请愿君姑娘不必下厨了。将军还说,他公务繁忙,不能亲来给张道长送行,一餐素席,几杯薄酒,聊表心意。”
说完并不久留,依然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告辞离开。
张铁站在门口,心中却只有苦笑。武文的确是出手豪阔,那包袱是如此沉重,根本不用打开,就知道足够自己和愿君二人一生衣食无忧。可是如今的局面却是,自己要孤身离开定远城了。
他转身进了院子,将两件东西都放在堂屋的桌子上。
愿君走进来问道:“刚才是什么人?”
张铁道:“是将军府的人。武将军真是大方,又送宝剑,又送盘缠,又送席面,唯一不好的就是一个劲催我早走。”
愿君道:“送席面?饯行宴直接送到家里,这是干脆都不让我们出门了。”
“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愿君忧心忡忡地问道:“铁哥,你什么时候走?”
“我也不知道。再说吧。”
听了这话,愿君的脸上今日第一次带上了笑容。
中午以前,将军府的管家又来了,这次是带了浩浩荡荡一队人,抬了桌椅,捧了盘盏,挎了食盒,抬了酒坛,前呼后拥地送了席面过来。
张铁开门时,被这夸张的阵仗吓了一跳。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管家像进了自家一样,指挥着下人们铺设桌椅,布置席面。
最让人吃惊的是,府里还派了两个厨师过来。他们把愿君从厨房里赶出来,鹊巢鸠占,忙忙碌碌地现场加工一些鲜活的食材,说是有些菜肴就是要现做,然后趁热吃,这样才能保证口感。
张铁和愿君就像两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在下人的引导下,一左一右地端坐在自将军府抬来的豪华红木雕花长桌前,桌上铺的是最名贵的蜀锦刺绣,身下坐的是铺了锦缎坐垫的红木太师椅。
唯一的问题是,桌子太大,两个人离得太远,说话都不方便。
桌上已经摆满了八样点心,八样凉菜,又有各色菜蔬、佳肴,流水般自食盒里热腾腾地取出端上——厨房里还有两位厨师忙碌的声音。
愿君是习惯了亲自为张铁布菜的,可是来自将军府的两名美貌丫鬟抢了她的工作,她便只能撅了嘴,看张铁手足无措地应付丫鬟的服侍。
管家命人抱了一坛酒过来,说是将军府珍藏的五十年陈酿,隆重给二位介绍了,夸得那是天上少有、地上全无,甚至还文绉绉地引用了几句古人的名诗。反正二人也不懂酒,只是礼貌性地频频点头。
管家命人现场拍开泥封,诱人的酒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就连愿君这样从不沾酒的姑娘,闻了都有些心旷神怡。
取酒盏满满斟了,摆在张铁面前。
张铁在老家时,跟着父亲喝过农家自酿的村醪,那味道……实在让他这样没有酒瘾的年轻人难以提起兴致。来到定远尤其是结识武文等人之后,倒是颇饮过几次美酒,不过对于杯中之物,张铁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没有特殊的嗜好。
在丫鬟的服侍下,两个人举箸用餐,每样菜略尝两口,腹中已经是半饱了。
张铁摩挲着不知名目却必定名贵的青瓷酒盏,对管家道:“劳烦给愿君姑娘也略斟上半盏酒,我们二人对饮。”
管家脸上挂着抱歉而谦恭的笑,道:“张道长有所不知,这酒虽然味道绝佳,且饮后对身体有颇多益处,但是酒性太烈,阳气太重,不适合女子饮用,否则有害无益。”
张铁奇道:“你们真是奇怪,既然送酒,哪有送不方便喝的酒的道理!”
管家道:“愿君姑娘若要饮酒,另有一坛百花酒,口味清淡,最适合女子饮用。”
愿君道:“好,那就百花酒吧。”
等到下人给愿君斟上百花酒,张铁端起酒盏,将里面琥珀色的美酒尽数泼到地上,对管家道:“给我也换上百花酒。”
管家脸色一变,看样子是对张铁这种暴殄天物的粗野行为,颇为痛恨。他道:“张道长,百花酒香气怡人,酒味却是寡淡,实在不适合男子饮用。”
张铁笑道:“无妨。我酒量浅,喝不惯这味道冲的烈酒,姑娘们喝的薄酒于我正合适。”
管家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只好让下人过来给他斟百花酒。
张铁道:“这酒盏染上烈酒的味道,太呛鼻子,一并给我换了吧。”
管家只好给他重新换了干净的酒盏,满斟了一盏百花酒。
张铁举起酒盏做势欲饮,眼角却瞄着管家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迅速又将酒盏放下。此时,愿君也正端起酒盏,张铁见状急忙大喝一声,吓得她手一哆嗦,酒水洒了一半,却未喝进口中。
愿君一脸疑惑,张铁略带歉意地一笑,道:“这酒还是别喝了,我怕你喝了不舒服。来来来,我们吃菜!吃菜!将军府的厨艺,自然是没得说的!”
愿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便与他争论,也就顺从地放下酒盏,专心吃菜。
不一会儿,下人从厨房里捧了一罐鲜鲜的鱼汤上来,用汤碗给两人各盛了半碗。愿君见那鱼汤煮得色泽奶白,香味诱人,拈起汤匙舀了一勺,吹着热气就要往嘴里送。
耳边又听得张铁一声大喝,她毫无防备之下又是一哆嗦,差点被鱼汤烫着。
愿君这次终于忍耐不住,怒嗔道:“铁哥,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张铁笑道:“听说最近有条河里发现了浮尸,所以怕这鱼不干净。”
他侧头问管家道:“对了,你们这条鱼是从哪里打捞的?”
管家嘴角抽搐了两下,道:“张道长放心,我们将军府食用的鱼,都是每日从城南镜泽湖打捞的活鱼,用最清洁的湖水养着,由特派的下人,驾驶专用的马车,连夜送到府里,绝对不是哪条河里随便捞上来的,可以放心食用。”
张铁道:“对对对!就是这个镜泽湖!听说就是镜泽湖发现了浮尸,这鱼说不定还啃过那尸体,我们还是不要再啃它的尸体了!”
管家鼻子都被气歪了。
愿君道:“你刚刚明明说是,有条河里……现在又成了湖里!”她把汤匙往碗里一抛,身子向后一仰,怒道,“不吃了!听你说了这么恶心的事,什么都吃不下了。”
张铁嘿嘿一笑,举着筷子继续夹菜,那鱼汤自然是不碰的。
所有汤汤水水,都是绝不碰的。
又有厨师拎了一根二尺多长的铁钎子上来,上面串了一条烤得色泽金黄、油光闪闪的羊腿。厨师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半尺长尖刀,一刀刀削那羊腿,切下一叶叶皮脆肉酥、薄如蝉翼的肉片,在盘子里摆放整齐。
刚刚还说不吃了的愿君,一下子又被勾起了胃口,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
张铁的眼睛却不离上下翻飞的尖刀,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那刀光每一下翻飞闪动,他的眼皮就要跳动一下。
厨师却没有如他担心的那样,嚎叫着举起尖刀扑将上来,老老实实片了两盘羊肉,在盘子里铺排成赏心悦目的形状,连同盛在小碟里的蘸料,一起端到两人面前。
见厨师恭敬本份地退回厨房,张铁心中略为一松,却又有些遗憾——难道自己判断失误,这餐饭,果然就仅仅是饯行宴这么简单吗?
忽听得半空中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好香!好香!老夫多年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对着这等美食,也忍不住要吞口水呐!不过,我说张铁,你倒是还有吃喝的心思啊!”
张铁仰头望去,半空闪动着一簇火光,当中凌空站立着一个中年男子,黑衣赤发,衣袂飘飘,吴带当风,整个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之意。
来人却是认得,乃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钟离烈,虎汤州的神君!
张铁站起身,躬身行礼道:“不知钟仙长仙驾降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钟离烈闻言,气得一哆嗦,浑身的仙气儿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哼!张铁,本尊这次前来,乃是为了何道友被你无故谋害一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本尊亲临,绝不会容你逃离。你是想自己纳命,还是借本尊的手兵解呢?”
张铁闻言大惊,没想到这个钟离烈上来就给自己栽了一个杀人的罪名。
“钟仙长误会了!武夫人雷劫降临,难以支撑,眼看就要丧命天雷之下,落一个形神俱灭的下场。我不过是应了武夫人的请求,助其兵解,让她有机会重入轮回。哪里来的无故谋害一说?”
钟离烈道:“你加害何道友一事,众目睽睽之下,许多将军府的下人都是亲眼目睹的。哪里容你信口雌黄?你说是助她兵解,那么……”
他用手一指愿君,道:“我也可以斩下她的头颅,说为她驱魔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