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这回事,有时候以为是一眨眼,实际上却错过了几个月甚至更久;有时候以为过了很久,实际却不过隔了几息时间而已。
张铁这次经历的正是后一种。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间阴暗却洁净的室内,躺在冰凉的砖地上。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药材味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刚才在街巷上看到的“回春堂”大大牌匾。只不过此刻身处之处的布局,明显不是那恶郎中接诊、抓药的外间,想必是后堂了。
手上脚上是被绑缚住了。以张铁的力气,普通的铁索都能挣开,但是此时却不敢胡乱挣扎。因为脚腕与倒背在身后的手腕上,不时传来阵阵刺痛。蜷曲起身子看看脚上,上面缠着几圈藤蔓,藤蔓上生着尖利的刺,自己稍一动弹,那尖刺便将皮肤刺出血来。
张铁的眼睛在室内到处逡巡,徒劳地试图从室内找到帮助自己脱困的工具。这时,脚步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张铁侧躺在地上,看见一双脚走进视野,努力拧着脖子将视线上移,看到的是恶郎中的脸。那张脸上看不到敌视的表情,相反,张铁竟然从上面捕捉到一丝……讥笑?
恶郎中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张铁身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俯视自己的俘虏。他拿出一封书信,从信封上看,还没有被拆开过,上面是娟秀的几个字:苏端道友亲启。却没有落款。
恶郎中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张铁闭目不答。
恶郎中道:“你如果不说话,我这里有两个办法来找到答案。第一个,用我的手段撬开你的嘴巴。”
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张铁手脚上的藤蔓慢慢锁紧,尖刺更深地扎进肉里,疼得张铁全身肌肉绷紧,身子笔直绷成一支箭。尽管如此,张铁却用脸上的冷笑,来表达对酷刑的不屑。
恶郎中停顿了一下,以欣赏自己杰作的目光看着张铁的负隅顽抗,片刻后,他继续说道:“第二个办法,很简单,我直接撕开这封信就是了,相信这里面应该有我要的答案。”
张铁来不及考虑恶郎中为什么不直接拆阅那封信,反而拿它来威胁自己。一个巨大的担忧从心底浮现,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万一恶郎中将这封信毁掉怎么办?那可就失去了晋身七宝门的重要依仗!和这个危机比起来,自己的倔强与自尊可就完全不足道了。
“你别动那封信!”张铁道,“那封信和你没有关系。你想问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恶郎中垂下举着信的手,笑道:“你怎么知道和我没关系?说吧,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张铁道:“我叫张铁。从定远州定远城来。要去羽山。”
“去羽山做什么?”
张铁在脑中飞快地考虑并否定了假装七宝门人恫吓这头树妖的打算。就算对方是妖,也是羽山脚下的妖,对于七宝门的了解肯定多过自己。但是这并不妨碍与七宝门攀关系的念头。
“去七宝门,给苏端长老送信。”
“写信人是谁?你、写信人和苏端长老,这三者之间分别是什么关系?”
“写信的是定远城神君何清清。”张铁注意到,树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把这惊讶理解为震撼与惊惧,“我是何清清的徒弟,苏端长老是何清清的朋友。”
“为什么偷袭我?”
“哼,妖魔鬼怪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伤人行凶!我当然要出手!”
“妖魔鬼怪?”恶郎中一脸疑惑地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看你的出手就知道了,一定是千年老树成精!不是还有女子叫出你身份了吗?”
“就凭这?”
“就凭这!”张铁用嗓门儿掩盖着心虚。
恶郎中摇摇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树妖。你也不是何仙子的徒弟——何仙子的徒弟不可能连五行法术中的木系法术都没有见过。”
张铁觉得自己脸上一热,不知道在这阴暗的房间里,会不会被对方发现。他问道:“你刚才说,那是木系法术?不是妖术?”
恶郎中笑道:“羽山脚下,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张铁心里倒是信了七八分。既然不是妖魔,那极有可能就是仙人了。在这羽山脚下的仙人,又极有可能便是七宝门的人。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声嘟囔道:“那你还对凡人出手……”
恶郎中一声冷笑,道:“仙凡两隔,白云苍狗。破家灭国,神仙袖手。话是这么说,可是天庭也从未规定,凡人欺到头上来了,仙人还要忍耐的!”
张铁想起何清清之前曾经告诫过自己,修仙界有一条铁律,叫做“仙凡两隔,白云苍狗。破家灭国,神仙袖手。”正是方才恶郎中口中提到的那句。意思是说,一旦踏上修仙这条道路,凡间的一切便与自己再无瓜葛,仙凡之间就像天上的白云与地上的黑狗那样遥远。即使自己留在凡间的家族面临灭顶之灾,即使自己的祖国覆灭在即,做仙人的也要做一个袖手旁观的泥胎木偶,不能横加干涉。
不过恶郎中刚才说的话,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张铁问道:“你是哪家的仙人?”
“还能是哪家!自然是羽山上的七宝门了!”
张铁一时无语,这下可真是闯了祸。本来是求人收留的,没想到先把人给得罪了。心里又有些庆幸,幸亏自己的定灵符没把对方制住,否则的话……
不敢想!不敢想!
他怯怯地问:“请问仙长您是……苏端长老?”
恶郎中嘿嘿一笑,带了三分幸灾乐祸的样子,道:“我不是符箓道的苏长老。我是丹药道的长老,我叫薛复!”
……
羽山,苏国享誉千年的名山。
在张铁看来,论险峻雄壮,羽山不如北地的山;论秀美幽深,它又不如家乡陈州的山。所以,他完全不理解的是,羽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名头。当然,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身边就是羽山七宝门丹药道的长老——薛复。
薛复带着张铁,一路步行上山。他们所走的,是羽山南侧的一条狭窄绵长的石阶,自山脚一直延伸到目力尽头的山顶。据薛复介绍说,这条石阶是进山的唯一道路,由苏国的信众们自发修建,目的是为了登山朝圣行走方便,其中没有任何官方行为,都是信众们你一块石头、我一块石头堆砌而成。
说这些的时候,薛复的眼睛里闪耀着骄傲的神采。张铁也为这样的虔诚所震撼,他们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石阶上,却仿佛有无数透明的影子摩肩接踵地往返于身边。这些影子里有白发的老翁,有年轻的妇人,有肌肉虬结的青壮,也有走路蹒跚的幼童。所有影子的怀里,都抱着或大或小的石块,一步步吃力地搬运到石阶的顶端,将怀中的石块稳稳安放在那里,便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带着欢欣满足的神色下山离开。石阶就在这些人的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爬升到山顶。
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不见,自山脚蜿蜒至山顶的雪白石阶上,只有两个黑色的孤零零身影。
二人继续沿着石阶登山。脚下的石块大小不一、参差不齐,野草一簇簇从缝隙里冒出头来,不少地方还长着青苔。石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闪出一块大石,上面刻着赞美羽山的诗作,看落款时间,是大概六百年前的前朝文人手笔。张铁留了心,目光在两侧的石壁与石岩上逡巡,果然又发现许多石碑、石刻。
薛复见张铁东张西望,道:“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张铁犹豫了一下,道:“不知我说的对不对。石阶两侧的石刻,六百至一千年前的最多,近六百年以来的越来越少,至于我朝立国以来的,我还没有找到。”
薛复点点头,道:“不用找了。苏朝立国以来二百余年,还从未有人来羽山刻石留念。”
张铁道:“这怎么可能!我在定远城也是听说过羽山的鼎鼎大名的!”
薛复冷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羽山的名字,也许还记载在一些千年以来流传世间的典籍里,很多人将其当作荒诞不羁的传说,当作虚无缥缈的神话,很少有人真的相信其中的记载了。现在倒是偶尔还能碰见一两个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但是往往一见到这平庸的山姿,也就止步不前了。即便有人肯沿着这石阶一路走到山顶,也绝无风景名胜犒赏他们的辛苦,只能败兴而归罢了。哪还会有人刻石留念?”
张铁揣摩着薛复的话,想起自己是怎样听闻羽山大名的。那还是在何清清给他写荐书的时候,因为七宝门而提到羽山。在此之前,自己无论在陈州山村,还是在定远市井,的确都未曾听到羽山被人提起。不过,对于修行的仙人来说,这也未必是坏事吧?
他道:“七宝门的山门不就在山顶吗?没有凡人打扰岂不是更好?”
“哈哈哈哈!”薛复突然迸发了豪情似地仰天大笑,“你这论调倒与掌门说的一样。说不定还真是我们七宝门的有缘人!”
张铁难得见他笑了,心里的紧张感也略微松驰下来,又问了一个一直好奇的问题:“薛长老,我们为什么走上去?您不是会遁术的么?”
薛复道:“这却是七宝门的门规了。八百年前这条石阶终于修到山顶之时,当时的那代掌门便定下门规,如非紧急情况,七宝门人上下山必须经由这条石阶徒步前行。据说,是为了让门人始终牢记信众们的一片虔诚,时刻不忘以伏魔卫道、护佑苍生为己任。”
“听说,七宝门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很厉害的门派。门中有七宝,都是在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中立过大功的!”
薛复的眼睛里又开始闪耀骄傲的光芒,但是很快又黯淡下来:“七宝吗?的确是有过的……”话语却停住了。
薛复并不愿意多说,张铁也不好多问。毕竟此刻的张铁还只是一个外人,如果有幸拜入山门,自然会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这个千年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