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路行到山顶,即使以张铁的强悍体魄,后背也已经微微见汗。石阶旁边本是茂密的野树与丛生的杂草,将两侧的视野遮蔽得严严实实,此时却从树顶之上,突然冒出一截遮不住的高大石碑来。两人略一转折,走出如夹道欢迎一般的树丛,那石碑的全貌便一下子跳入眼帘。张铁本来正要喘匀呼吸,却被眼前的石碑一下子震撼得喘不上气来。
石碑高约四丈,宽约一丈,由一头石刻的不知名瑞兽背驮着,矗立在一块数丈方圆的石质平台上。
张铁不由得走近了仰头打量那碑,见碑首雕着神龙戏珠,默默数了数,龙的数量有八条之多。碑身正面自上而下刻着“羽山七宝门”五个斗大的篆书,又有“羽山安,天下安”六个略小的字。
张铁自语道:“不是‘羽山安,苏国安’吗?”
薛复已经跟了上来,道:“苏朝立国才多久?这石碑、这句话,可比苏国久远多了。不过世人以讹传讹,近两百年来渐渐把这句话传得走了样子。”
碑身下面是一头驮碑的不知名瑞兽。之所以不知其名,一方面是因为张铁见识有限,另一方面是因为兽首已经断落,不见了踪迹。只能从兽背上的壳,猜测它是龟鳖之类。
目不转睛地绕到碑后,是一篇骈四俪六的韵文,大概记述的是羽山七宝门的赫赫功业。只是文意古拙晦涩,以张铁的学问却读不懂。再加上碑面被风雨侵蚀磨损甚多,许多字迹已经模糊难辨,张铁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去解读。
从另一侧再绕回碑前,张铁怔怔地对着古碑呆立片刻。
巨大的石碑、龟裂的石纹、模糊的字迹、无头的瑞兽、风雨打磨得圆整的棱角、瑞兽身上边角处藏着的尘土、甚至还有一两株小草自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头来。
一股巨大的苍凉感觉扑面压来,压迫得张铁久久无语。
薛复拍拍他的肩头,带他继续前行。
两人绕过石碑,眼前豁然开朗。羽山顶上有一处面积广阔的平台,此处也正是七宝门所在。曾经盛极一时的千年宗门,第一次在张铁面前展现出它的面目。
却是一副让人失望的样子。
那是一座占地颇广的院子,从面积上足以显示千年前的辉煌,可是如今展露在张铁面前的样子,却比石碑更加残破。山门半掩,墙皮剥落,门前的台阶上长着青草,墙头上长着青草,就连墙内殿宇的瓦片上面,同样长着青草。
张铁在心底悄悄叹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这千年宗门的萧条,还是为了自己将要的明珠暗投。
两个人走到大门口,却见门楼上方曾经鎏金的巨大牌匾挂得歪歪斜斜,“七宝门”三个大字很不成体统地斜吊着。
薛复一挥袍袖,便有一股青气凭空出现,托举着牌匾重新归位。他叹口气,道:“唉,这又有多久没人出门了。”领着张铁进了山门。
一进的院子里无人居住,正殿塑着三尊神像,左右配殿各有两尊神像。薛复进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着七尊神像一一行礼,张铁虽然不知道那些神像的具体身份,猜测着应该是七宝门的前辈仙长,便跟在薛复身后,带着一脸虔诚,有样学样地行礼。
进了二进的院子,薛复带着张铁奔西跨院而去,一进门便嚷嚷道:“老苏!老苏!有故人来消息了!”
正房里便有一位老者的声音传出:“老薛,你算哪门子故人啊?”
随着话声,一位黄衣老者从房内迎了出来,虽然鹤发,却完全没有童颜,一脸皱纹不说,脸颊上还有几块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只有走出来的步伐,是异于常人的稳健。
薛复哈哈大笑着,道:“我当然不算故人!定远城可是有你的故人呐!”
苏姓老者闻言脸色一变,目光转向薛复身后的张铁。
薛复说道:“这是从定远城来找你的信使,名叫张铁,和老苏你一样,也是一位符师。”
苏姓老者的目光刚刚离开张铁,听了这话又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遍。
薛复继续说道:“之前我和张小兄弟发生了一点小误会,从他身上翻出了别人写给你的信。不过,看见你老苏的大名写在上面,小弟可是没有擅自拆看哦!”
他向张铁使个眼色,张铁便从怀中摸出何清清替自己写的荐书,恭恭敬敬向老者行礼后,双手捧了上去。不问可知,这位薛复口中的老苏,就是何清清写荐书的对象,自己的潜在师父,七宝门符箓道长老苏端了。
苏端冷哼一声,大剌剌受了张铁一礼,接过信来扯开,一目十行地读完,在张铁吃惊的目光中随手团作一团,看样子是要扔掉,却终于握在手里,双手背到身后。
“你就是信中提到的张铁?”苏端问道。
张铁恭恭敬敬躬身、低头:“晚辈正是张铁。”
苏端道:“何道友在信中对你颇多赞誉,希望我收你为徒。不过老夫一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可不想再给自己找个拖油瓶。你回去跟何道友说,我们七宝门庙小,容不下她荐来的大神。就这样。”
张铁听了苏端的话,心头如同被渡劫的天雷劈过!虽然之前何清清也说得很清楚,她和苏端之间并没有深厚交情,但是张铁依然没有想到,自己大老远跑过来,竟然会面被人抢白一顿。一时间呐呐说不出话来。
却听薛复苦笑一声,对苏端道:“老苏,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大老远过来,怎么说也是客人,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可不就显得我们七宝门不大气了么!”
苏端冷哼一声,道:“西厢房可以休息,你今天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下山去吧。我们早已辟谷,山上没有吃喝,可没有饮食来招待‘客人’。”
听苏端在“客人”二字上格外咬重了几分,张铁才明白这两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不知道苏端与何清清是何种关系,既然何清清能出面写荐书与他,两人之间至少应有一面之缘才对,可是看他的态度,完全不像有情分在,倒像是有仇一样。该如何解释自己与何清清之间的关系?该不该告诉他何清清已经尸解?
此时的张铁,内心百感交集。他自然知道应该向苏端解释、哀求、哭诉,甚至拿出不死不休的劲头来,跪在门前求他收留。但是,生而为人的自尊,却阻止他这样做。张铁自小由父亲独力抚养长大,父亲给他留下的始终是一个自尊自强的形象,从没有为了自己的困难去低声下去求人。张铁也始终觉得,求人是一件不光彩、屈辱的事情。正是根深蒂固的这一点陋见,再加上老者一见面劈头盖脑的折辱,让他做不出太过丢脸的事情。
他向薛复和苏端先后行了一礼,迈步向西厢房走去。
身后传来薛复的声音。
“老苏,你可知道定远城神君何仙子如今怎样了?”
“关我什么事?”
“我这次去参加屠魔会,可是听到了何仙子的消息。在返回宗门的路上,与张小兄弟也确认过了。何仙子她……已经兵解了!”
“什么!!!”
张铁将房门一关,也将两人已经变得微弱的谈话声隔绝在门外。
……
张铁这一宿睡得极差。
此时已是入秋时分,山顶上本来就寒冷,房内的被褥偏偏还极其单薄。本来以他的体质,倒也不怕小小寒气,但是最要命的却是肚子空空,本来只有一分冷,也变成十分了。张铁半夜被冻醒,再也无法重新入睡,只好坐起来吐纳炼气,同时对这些辟谷的仙人腹诽不已。
其实在初入夜时,还发生了一件插曲。有人趁着夜色拜访了西跨院,敲开苏端的房门与他说了会话。两人交谈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在深山静夜里传得特别清晰。
张铁本来就听力过人,听见苏端称呼来人为“小霜”,问起她的来由。拜访者是位年轻女子,以“师伯”称呼苏端,说道:“方才师父听薛师伯说,他给您带回来一位年轻人。师父占了一卦,看了结果后派我来知会师叔……”
张铁睡着了。隐隐约约记得那位年轻女子,名叫“小霜”。
天光放亮之后,张铁又强迫自己多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苏端该睡醒了——谁知道这样的仙人睡不睡,便背了行囊,去敲门告辞。
房内传出苏端的声音:“是张铁吗?”
张铁尽量保持着恭谨的态度,道:“是我。苏仙长,晚辈打扰了,这就……”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告辞的话,房内的声音却打断了他。
“出了山门左转,沿小路一直走到院子后面,向阳处有一片柿林,去给老夫摘九枚品相饱满的火晶柿子过来!”
语气还是一如昨日,似乎比这初秋的空气还要清冷几分。
张铁没好意思拒绝。在他而言,当面拒绝别人的请求总是一件为难的事,尤其在那请求对自己只是举手之劳的情况下。
张铁信步走向山门,阳光一路照在衣服上,身子渐渐有了些许暖意。他一边走一边伸着懒腰,舒展着筋骨,说也奇怪,一直到走出院子,山门依旧半掩,却连一个人也没有遇见。七宝门偌大的一座院子,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也没有任何声音,冷清得出奇。
出门左转,沿着乱草丛中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前面的场景让他眼睛一亮。
果然有一片柿林在向阳处如火阵般铺开,迎着阳光走过去,光线有些刺眼,火红的柿子反射着阳光,一枚枚如烧透的炭火、如点燃的小灯笼,呈现半透明的火色。忽然有风吹来,坠满了柿子的枝条随风拂动,便如火苗在跳跃。
刚才好像曾听苏端说,这些柿子是叫火晶柿子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根据张铁自小在山村长大的生活常识,知道柿子有些是在枝头熟透了就能甜甜生吃,有些却不是,生吃只会涩得嘴巴都麻掉。
他跑到最近一棵柿树下面,轻轻一纵身,便折下一根枝条,上面挂着十几个火色水晶一般的柿子,火晶柿子这名字果然贴切。他选了一枚熟得最透的,在衣襟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一口咬下去,蜜汁入口,香甜无比。
“嗯……”
张铁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他突然想到,老头到底是让自己来摘柿子,还是吃柿子?
怎么可能?死老头哪里会有那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