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在柿林吃了个半饱——柿子这种东西要想完全吃饱是很难的,耐着性子选了外观上完美无瑕、体型相差无二的九个柿子,用衣襟兜了,稳稳地走回了西跨院。和出去的时候一样,路上依旧是半个人影也未遇到。
来到西跨院苏端门口,张铁伸脚轻轻踢了踢门——双手正兜着圆滚滚的火晶柿子。门里有人轻咳一声,道:“门开着,进来吧。”
张铁倚开房门,轻轻走进去,看见苏端正在榻上闭目打坐。朝着他躬身行了个礼,也不管他看没看见,反正自己的礼数是尽到了。房中摆了一张桌子,他走过去将柿子一个个小心翼翼摆在上面。
张铁道:“苏仙长,您要的柿子我都找来了,您看看可还满意?”
苏端原本闭着的双眼打开一条缝隙,向着桌上的火晶柿子瞄了一眼,点点头道:“凑合吧。”
张铁道:“既然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那……”
突然被苏端打断,听他说道:“羽山上灰兔很多,你去捉两只回来。”
张铁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唱的哪一出。以张铁的性子,虽然不习惯拒绝别人,但也不是任人支使的软弱脾气。若是往常有人这样拿他消遣,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却不同,他已经存了要骄傲地离开的心思,总想着在礼数上不让人抓住任何把柄,那么,替仙长抓两只兔子,似乎也不算过分。
张铁答应了一声“是”,转身二次出了山门。
以他的身手,别说抓兔子,就是抓兔妖也是轻而易举。然而前提却是,首先要有兔子可抓。在山上转了半天,才发现上了苏端的恶当,这羽山上那里是兔子“很多”,分明比秃子脑门儿上的头发还要少见!为了这两只兔子,他可是跑断了腿,饿了只能摘野果充饥,渴了就掬两捧山泉解渴,好不容易才凑齐两只兔子,带回来交给苏端。
却发现九枚柿子变成了九张柿皮,晾晒在院内阴凉通风处。
苏端看着张铁手中的两只兔子,点点头。之前他并未明确交代,到底要死兔活兔,此时故意开口刁难道:“我要的是死兔子,这两只怎么还活蹦乱跳?”
张铁提着两只兔子,将它们的脑袋狠狠一撞,对苏端道:“仙长,您要的死兔子来了!”
苏端莞尔一笑,心道,这小子倒也不算迂腐。说道:“割下尾巴给我取毛做笔,皮也完整剥下来备用。兔肉你看着办。”
张铁心中一动,暗道晚餐有了。走到院中按照要求将兔子处理了。
再来找苏端告辞时,苏端又道:“如今天气凉了,我老人家年老体衰,你去砍些柴来,晚上生火御寒。”
张铁心中暗骂一句:你老什么老、衰什么衰?你是神仙好不好!
不过还是依言做了,打定主意看这老神棍到底耍什么花样。
打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残阳如血,新月东升。抱了一束柴送到苏端房里。苏端道:“天色晚了,回去歇息吧。”却不提撵他走的话头。
咦?
张铁心中若有所觉,貌似事情有了转机。在院中生了一簇篝火,将两只兔子烤得肉酥皮脆,可惜缺了佐料,闻起来虽香,吃起来却有些欠佳。捧了一只兔子奉与苏端,却毫不意外地被拒之门外。
“做神仙有什么好,断绝了七情六欲,连这么香的兔子都不吃,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张铁一边腹诽着,一边将一只兔子啃得干干净净,另一只放起来备用。
当晚,张铁在房中生了一盆炭火,加上腹中有了兔肉垫底,第一次在羽山上美美睡了一觉。
次日还未睁开睡眼,耳朵里先听到沙沙的雨声。披衣起来推窗一看,果然斜风细雨,天地间湿漉漉一片。按照昨日的盘算,今天应该向苏端辞行的,现在这一下雨,山路可就难走了。那条长长的石阶就算再滑,总不至于摔死人,可是在雨水中长途跋涉,浑身湿透的滋味可不好受。
张铁不是属倔驴的,非要跟苏端赌气,拧着头冒雨下山,那可划不来。既然他一时没有来撵自己,乐得继续躲在屋里避雨。且待雨停了再说。
谁知道应了那句俗话:人不留客天留客。这雨水虽然不大,可是却像老年人起夜,沥沥拉拉下起来没完。这一整天,雨没有停。这一整天,苏端没有来打扰。这一整天,张铁都躲在屋里打坐,饿了吃剩下那只兔子,渴了接雨水喝。闲来没事的时候,便会想到前夜来访的那位年轻女子。她的名字叫做“小霜”,总是让张铁想起十年前的旧事,想起在陈州老家偶遇过的那个小女孩。十年时间过去,如今的小霜,现在也应该是亭亭玉立的“大霜”了吧。只不过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个年轻女子未必便是那个小霜,人家只是叫“小双”也说不定。还有,她说她师父为自己占了一卦,可是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结果了,可恶!
“鑫鑫哥!鑫鑫哥!鑫鑫哥!”
令狐小霜那久违的清脆而促狭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然后又想到了愿君,不知她在定远城过得如何,有没有被人欺负。
就这样,度过了在羽山的第三个夜晚。
次日,天光放晴。
张铁早早起床,苏端也早早把他唤了过去。这次依旧没提撵他走的话头,张铁也就知趣地不再说要走。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苏端打开橱子,从里面取出一本大大的册子,还有一些纸笔,一起交给张铁。张铁看那大册子封皮上花花绿绿的,绘着各种非常喜庆的图案。似乎还有一个名目,可惜一时没有认清。
苏端道:“这本册子,拿回去好好临摹,一定要用心,务必要在三个月之内,临得一模一样。”
张铁将一大堆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册子被几卷白纸盖在底下,一时无法翻看。他心中暗暗猜测,难不成是七宝门秘传的符箓图案?可是这册子的大小足有尺许大,实在不像记录符箓图案的样子,毕竟一般的符箓也就巴掌大小。更何况,那花花绿绿充满喜庆色彩的封皮,怎么看都不像是千年宗门的秘术典籍。
苏端交代完,冲张铁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张铁也只好行礼离开,将一些疑问压到肚子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一堆东西都放在桌上。伸手将几卷白纸扔到一边,露出了反扣着的花花绿绿大册子。张铁自后向前翻阅,第一张纸上的内容差点将他鼻子气歪了!
左右对开的两页厚厚纸张上,分别绘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左边是个男娃,在一片荷叶图案背景下欢欢喜喜站着,怀中抱着一条硕大的鲤鱼;右边是个女娃,在一片铜钱图案背景下欢欢喜喜站着,怀中抱着一枚巨大的金元宝!
再向前翻看,是两个门神,分左右站着,身上穿着式样繁复的铠甲,手里举着兵器,脸上是唱戏的油彩。继续向前翻,始终是喜庆欢乐的图案,离不开娃娃、门神、生肖、福禄寿星等图案。一口气翻到正面的封皮,终于看清上面写了这本册子的名目:《羽安年画集》。
张铁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半个时辰以后,张铁已经出现在下山的道路上,沿着长长的石阶,缓缓步行下山。
当然不是离开,而是为留下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之前,他敲开了苏端的房门,恭恭敬敬地说,自己要下山采买一些生活用品,不知苏长老可有要顺道采买的东西?苏端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没有”,便将他打发了。张铁又去了薛复所在的东跨院,一方面想问一下他可有要帮忙采买的东西,另一方面也是对他的引见表示感谢。可是薛复的房门紧锁着,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昨日刚下过雨,地面依旧有些潮湿,张铁不得不将步子走得稳一些。心里却在盘算将要采买的东西。山上没有吃的,粮食菜蔬总要买一些,锅碗瓢盆也要添置,油盐酱醋等调味品也要准备。自己逃出来得匆忙,换洗的衣服都没带,来的路上倒是买过两件,不过总还是多备几件方便换洗为好。苏端给的纸和笔并不多,远不够三个月用的,总还要多准备一些……
一路乱糟糟地想着,突然耳畔传来风声,心头没来由地一紧!
张铁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反应,身子向后一纵,险险避开了从石阶旁边树丛里冒出来的一击!
来袭的人并不放弃,腾身追了上来,缠住张铁的身形不放,一路拳打脚踢,都是精悍的短打功夫。不过张铁的身手自然不弱,虽然没有学过功夫,但是无论力量还是敏捷性,都远超常人,自然能够凭借身体本能作出合理的趋避。
他一边招架对方的攻势,一边偷眼打量。
突然冒出来的袭击者,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年龄大概在十六七岁,生得肤如凝脂、欺霜赛雪。低头瞄了一眼腰间的五色令,上面并没有反应,估计对方并非妖魔。张铁不知对方身份,自然不好下重手,悄悄摸出一张定灵符,趁其不备,伸手就拍了过去!和镇压血气之力的镇妖符不同,定灵符能封印法力流通,对付修行得道的仙人最是合适!
可是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早早察觉到他手上的小动作,轻轻巧巧便避了过去。
张铁从怀中抓出一把定灵符,便要使个抛洒的手法扔出去。这招可不见于《云里七签》的记载,乃是张铁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之前在对阵强敌之时,已经屡屡奏效。
那女子眼见张铁又摸出一大把符纸,急忙向后纵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口中大声喊道:
“不打了!不打了!人家是女孩子,你也不知道让着点儿!”
声音是黄莺一般的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