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的一天,张铁自噩梦中醒来。
在那个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的梦里,他拿着能让人长命百岁的丹药回到定远城,可是由于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李愿君已经变成祖宅角落里的小小一包坟茔,就连那个鲜衣怒马的何浅浅,也变成鸡皮虾背的老太婆。(作者注:见《楔子》)
张铁自床上惊坐起,抹了一把脸,额上有汗,腮边有泪。
在启程回定远城之前的夜里,做了这么一个不祥的梦,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梦中的内容,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既着急回去见愿君,唯恐去迟了,让梦境演化为现实;又有些近乡情怯,担心如今的定远城有了自己不习惯的变化。
匆匆穿衣下床,在看到自己的腹部时,表情略有变化。他伸手摸摸肚皮,光滑平坦,可是微微一运功,便有一片金色的符文凸显而出,围绕着丹田缓缓旋转,形成一座小小的符阵。随着符阵的运转,张铁感觉到澎湃的法力在体内流动、激荡。
因为半妖之体,张铁只能算半个仙人,虽有仙缘在身,却无法在体内积蓄太多法力。将身体比作一个蓄水的处所,别的仙人可以积少成多,汇溪流成大海,并最终凝结金丹;而张铁则不行,他的丹田就像一个小水池,水多了就会溢出来,无法存蓄太多法力,三个月打坐吐纳的道行已是极限。所以,他一直自嘲为“万年的仨月道行”。
从祝余门参加新修法会归来之后,苏端便着手为他解决这一痼疾。参考本门阵法道典籍,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便为他设计出这一道锁灵符阵,使他可以蓄积的法力达到百年道行。现在,张铁只需闷头打坐炼气,将百年道行填满即可,在此之前,他已经无需为法力积蓄问题苦恼。至于百年之后,自然可以按照锁灵符阵的思路,寻找继续为丹田扩容的法子。半妖之体,再也不是他修炼路上的瓶颈!
此时,张铁在炼气方面的天赋显现出来,他以快于常人三倍的速度吐纳炼气,三个月积蓄的法力达到了普通仙人九个月的道行。这一点,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苏端都感到惊喜。假以时日,张铁只需三十年时间,就能将丹田的锁灵符阵填满,达到其他仙人的百年道行!
在最近四个月的时间里,张铁还做了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听从了苏端的建议,带着祝余门送来的祝余草,去山下保安堂找师叔薛复,请他炼草为丹。据苏端所言,生服祝余草实在是那些不懂丹药之道的傻瓜仙人的傻瓜吃法,并不能将祝余草的精华彻底吸收,而将它交到炼丹大师手里,配合其他灵材炼草为丹,却能最大限度增强药力!
张铁对于师傅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带着祝余草去了保安堂。薛复果然不愧是七宝门丹药道的炼丹大师,一听能够亲手将祝余草这样仙人都为之抢破头的神草炼为丹药,便拍胸脯保证,在自己手下,完全可以将它的延年益寿的药力由三百年提升至五百年,算是给了张铁一个大大的惊喜!等到一个月后张铁如约去取丹的时候,薛复又给了他第二个惊喜,拿到手的丹药竟然不是一枚,而是两枚!薛复坦言,因为之前从未接触过祝余草,因此差点炼制失败,最后只得到三枚丹药,他自作主张留下一枚作为所收的酬劳,其余两枚归还张铁。张铁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千恩万谢走了。
第二件事,却是用四个月的时间研制出一种新的符箓:飞行符!自祝余门归来之后,深受步行苦恼的张铁便开始钻研这种能飞的符箓,为此埋头苦读《七宝符窍》。他的初衷是绘制出一种类似神力符那般,贴在身上就能增强身体能力的符箓,若是研究成功,只需将符箓贴在身上,身体便可御虚凌空。可是,最终却只绘出来一种自己会飞的符箓,却不能助人自由飞翔。普通的符箓只有手掌大小,他傻傻地绘制了两张飞行符,贴在鞋底托着自己飞行,摇摇晃晃摔了个狗吃屎,直笑得小霜在一旁打跌。绘了十余张符箓贴满双腿,飞是能飞起来了,一是符箓太多,操控起来费心费力,二是满腿黄纸符的样子实在太丑,又被小霜狠狠挖苦了一番。
小霜道:“张铁,你是猪吗?为什么不画一张像席子那么大的符箓,整个人坐在上面就好了!说不定还能躺上面睡觉!对了,还能一口气坐好几个人!像苏师伯的砚台一样!张铁,你是猪吗?画个大大的符箓不就解决了!”
张铁最后真的绘制了一张席子那般大小的飞行符!只是这么大的符箓携带起来不便,不用的时候只好卷成筒,像剑仙的仙剑那样背在身后。
丹药有了。出行方式解决了。在这个早晨,提前告了假的张铁,要衣锦还乡,去看望自己未婚的娇娘。
一路雀跃着走完了长长的羽山石阶,在山脚下立定。将背后的卷成筒的大大飞行符取出来,扯开捆扎的丝带望空一抛,它便舒展成席子大小,悬浮在离地一尺的高度。
张铁抬脚登上去,盘膝而坐,嘴上念动咒语,飞行符便与心意相联通,载着他飞天而去。
……
定远城。
北城。李家祖宅。
张铁背着卷筒,站在李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拍响了门上的铜环。
敲门的声音并不大,听在张铁的耳中却如雷鸣一般。他不禁有些担心,万一来开门的不是愿君,那该如何是好?
门后想起脚步声,是轻盈的节奏。张铁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是愿君的脚步声!狂喜的情绪,涌上心头。并不是他连愿君的脚步声都认得出,只是冥冥中自有一种感觉,门后那人,一定是愿君!
门开了。
露出那张熟悉的、却变得消瘦的脸。
张铁咧了咧嘴,拼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舌头在口腔里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说了出来:“愿君,我回来了。”声音却含混得连自己都无法分辨。
愿君没有说话,身子倚着门框缓缓地软了下去。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张铁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感情,走上前去,俯身将她拉起,紧紧搂在怀里。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动静之大,把林叔林婶等邻居们纷纷引了出来。待到认清是愿君的“铁哥”回来了,便都悄悄缩了回去,情感丰富的大妈大嫂们,免不了陪着抹几把眼泪。
好不容易收了泪,两个人牵手回到家中。愿君如城中普通的小妇人,终于盼回了远征的夫君,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填饱他的肚子。看着愿君为自己张罗吃喝,张铁凑过去要帮忙,被愿君笑着推开,便狗皮膏药一般跟在他身后,聊着分别以后各自的故事。两个人你三言我两语,话语絮叨而琐碎,但是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即使只是对方口中一个简单的语气词,都能领会出背后的十二种意思。于这零散、重复、杂乱无章的谈话中,拼凑出了二人别后的生活。
自从张铁在钟离烈追杀下逃离之后,愿君很是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终日为他的安危忧愁,但也无法可想,只能强打精神度日,苦捱着盼他早日平安归来。
何浅浅将姐姐的尸解归咎于张铁,不惜以夺朱剑为饵,诱使钟离烈对张铁出手。然而对于愿君这位闺中好友,总是心中有愧,加倍对她好。但是自那日的事情之后,愿君便与何浅浅划地绝交,再无一言可对她说。为了遣送张铁和愿君远走,定远城总兵武文曾经馈赠了一大笔盘缠,此时既然与何浅浅恩断义绝,这笔盘缠也被愿君扔出了门外。
自那日起,愿君便开始盘起发髻,整日荆钗布裙,以已婚妇人的朴素形象示人。生计上是十分艰难的,她做了女红拿到集市上去卖,间或接了军伍的脏衣服拿回家浆洗,以这种辛苦而廉价的劳动,换取一些柴米钱。
作为一名年轻美丽的独居女子,本来少不了登徒子的窥伺,或者泼皮无赖的骚扰。但是暗中总是受了将军府的照顾,稍有坏人露头,便被抓回去痛打,长此以往便没人敢打愿君的注意,日子除了清苦得很,倒也过得安静。邻里之间都是多年的熟人,更有老林夫妻那样至近的人,互相帮扶着倒也相处和睦。
这便是自张铁离开后,愿君所过的日子,清贫、单调而安静。
愿君向张铁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既没有掩饰自己的清苦,也没有夸大所受的委屈,只是语气平淡地如实道来。张铁懂她,知道她早已自己的妻子自居,为夫君守着这份清贫与安静,是她的本分与骄傲。因为上面既没有公婆需要奉养,下面更没有诞下子嗣,便只能以如此的方式,来尽到自己的妇节。
张铁自然也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讲自己如何找到羽山,如何拜入七宝门,如何继续降妖伏魔,如何参加新修法会。门中的人物自然也做了介绍,只是在讲到那个刁钻古怪的师姐的时候,愿君的脸色不自然地变了一变。
张铁却没有多做解释,这一次回来,是打算带她一起回山的,到时踏踏实实地一起生活,胜过空口解释一万句。
愿君忙前忙后,做了丰盛的一餐。不仅有荤有素,还在院子里的桂树下挖出一坛老酒,说是自张铁走后买来埋下的,专等他归来的时候为他洗尘。
两人在餐桌前坐定,愿君等着张铁第一个举箸。
张铁却不着急品味愿君的厨艺,从怀中摸出小小一方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一丸暗红色的丹药,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张铁将盒子推到愿君面前,道:“吃了它。”
愿君没有问,却瞬间明白这丹药大概的意义与价值。她犹豫了一下,道:“铁哥,能不能把这丹药送给林叔林婶?”
张铁摇头道:“不能。这丹药得来极其不易,是仙人也要抢破头的宝贝。错过了这一颗,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为你找来第二颗——呃,其实是有第二颗的,已经送了小霜师姐了,她和你一样没有仙缘。反正不会有第三颗了,你一定要吃了它,我要亲眼看你吃了它!只有吃了它,咱俩以后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五百年之内,不用担心死亡会将我们分开。”
愿君嫣然一笑,幸福的感觉自脸上满溢出来,道:“铁哥,你为了它,吃过不少苦头了吧?”
张铁笑道:“也没吃过太多苦头,不过是打了几场架,爬了一座山,吹了风,淋了雨,挨了冰雹砸,还差点被雷给劈死……”
泪水,再次自愿君的脸上流下,她取出丹药吞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