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是一年之中最为安逸的日子。
四月风清,五月阳暖,却都不至地过了火候,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别的生物来说都是如此,而素有些金贵之物,就是算好了这尖刻日头,要来贺一贺这一人间天堂的丰产时节。
而每年的这个时节,便是不知命前往青海湖的时候,要捎带上登堂的叩门礼唯有三样,经年不变,一如他风轻云止的心境。
这三样东西,无一例外的都是鱼——河豚,鲥鱼,刀鱼。
从鸡骨礁口到江阴鹅鼻,从崇明水域至苏沪鱼塘,不知命早早地收拾停当,慢悠悠地行至江南水乡,在此逗留数日。早已相熟的渔者亦不冒早贪功,静静地等他滞留数日,而后才于天尚无光之时,早早儿地打上第一网鱼。
或出海,或临江。
待鱼入囊中,不知命便一改闲散,克日即行至江阴地头,携上那妥妥备好的最后一样刀鱼,启程青海。
从长江逆流而上,最终可行至三江源头,此生无望溯游至此的刀鱼在某种意义上也算完成了一项壮举,虽然最后的结局仍逃不过萧然入腹。
像是赴未经开口言过的约,一方沉静天光下的青色湖面上,正有着等待不知命的人,不知命从未问及过她的名姓,她也默契地从未提过,他只称她为先生、这有些年头的叫法,她也只唤他做老道、这有些日久的称呼。
“来了,把鱼放缸里吧。”
“诶。”
没有一句客套,也没有老友相遇的欢喜,这二人的做派要么是务须多言的知己,要么是方才恼过的婆媳。
不知命掀开随身携带的泡沫箱子,扒拉开密密麻麻的冰块,翻出三个略微显旧但干干净净的濡湿毛巾,轻轻一展,三条形态各异的鱼儿“噗通”落入水中,奇异的是本来像已死去多时的三条鱼竟然戏法儿似地活了,在水中欢快地游动起来。
看到这一幕,有些倦懒的半老徐娘也随那鱼儿舒展开风韵犹存的笑颜,那妆容显然是精细打理过的,不过可能有些木头并不太懂得这般狭细心思,只顾着为自己的这一手绝活得意。
也不怪他,这毕竟是他拉下脸面,从一位江南名厨那打听来的秘法。
鲥鱼金贵,号称出水见风即死,古来已有人喟,苏东坡更是将其称之为“惜鳞鱼”,在众多鱼类中可谓生的最娇。在旧日里还是帝王当道的时候,便下令将此鱼置入泼了猪油的冰块中,沿路备齐快马,马换人换鱼不换,一日千里,三日皇城,只为那一著之味。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此等珍馐的原味,不知命用了三张三洗三晒的旧毛巾,蘸水裹住鱼头,其目的是让它的鳃仍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活性,这鱼便顷刻之间进入了休克状态而不死,待到了目的地,将毛巾一展,放鱼入水,那鱼遇水即活,方才呈现出如此奇妙的一幕。
天色见晚,青海湖旁游客渐疏,在这谁也未曾注意到的一片油菜花田之中,屋主人已将一切打理完毕,此刻正出门来,素手拢了拢珠钗,一手提起一叠笼屉,一手执着早已备好的黄竹灯笼。
“走吧。”
“诶。”
亦是没有多言,那妇人虽然上了年岁,但仍旧板正条顺,一身素色衣裳看起来似乎是哪家的贵女子,而那不知命却因捞鱼落后了半步,寡言少语的老态只够格忝列个忠厚的老仆。
悠悠月清,转转风寂。
分明没有仔细去看,女子却顺手撷了几段最为娇嫩的油菜花,置在笼屉里。不知命一言不发地跟着来到了湖边,在女子一双美目的注视下,解开缆绳,将有了不少岁月的木船稳稳地划入湖中,木浆在船尾后的水面划动,如左右横摆的游鱼之尾。
甫一置身船中,不知命便闻到一股药香扑面而来,隐隐约约的并不闷鼻,只见他鼻翼耸动,让气味能在鼻腔中游移,猜想着此次是何种草药?自从结识了此一女子,他才算开启了草药世界的大门,时至今日已经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专家了,鼻头一动就可猜个大概。
那女子也不去管他,只将灯笼挂在艄头,径自入内拖出一座炉灶,又捡拾出来些木柴,她的动作轻手轻脚,丝毫不沾惹这夜的清净,唯有几只夏夜的蚊虫时而迷途撞上船身,但绝大多的虫子都碍于船身隐隐散发的清香而唯恐避之不及。
这炉灶也是稀奇,一体四孔,此时上面正摆着四口形状不同的锅,其中一口最深的,里面正煮着切割完好的晶莹剔透的冰块。
看到不知命舔了舔嘴唇,女子第二次笑了,不动声色拿起竹筒,盛了一杯方才化开的冰水递过去:“五千米雪线上的三尺之冰,今年还是给你留着。”
不知命轻抿一口,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算是成文的话:“有劳先生了。”
女子脸上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消退,看不出情绪喜怒:“有劳我什么,每年让你为我带来草药,才是真正有劳你了。记不得从哪年开始了,你还给我这老婆子带上了这长江三鲜。”
抑住一闪而过的慌乱——真是奇怪,只有在此人面前不知命才有触及内心的情绪波动,大概是他也基本上见不着什么旁人,不知命说道:“你哪里是老了!我才是个老态龙钟呢。况且那都是我自愿的,哪有知恩不报的道理嘛。”
女子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之恩早就还清了,只是你还愿意每年来陪我说上几句闲话罢了。”
不知命道:“如此美景佳肴,我便是不为报恩,单是贪图口目之欲,也是要来的。”
女子不再接话,似乎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一边处理手里的饭菜,一边闲话道:“这江刀生得可真是漂亮。”
说起鱼,这颇“愚”的不知命便话多了起来:“想当年,我还错把湖刀当成江刀给你带来了呢,后来吃到真正的江刀,方才知道这江刀和湖刀、海刀分明是三种鱼!”
女子接道:“是呀,湖刀淡而无味,海刀鲜则过头,唯有江刀浓郁细腻。不过,你是用的什么办法,近些年带来的却再没出过错了,皆是江刀。”
那身上带着点点光泽的江刀肚瘦身长,呈现出漂亮的流线型,想起那肚子肥大的湖刀和海刀,不知命脸上带出了些微笑意:“这秘诀呀,在它的珠子与下巴上……江刀的鱼头和眼睛均为白色,其他两种次第变红。”
女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想必是洄游的越远,就越健壮了吧,所以品质才上佳。”
不知命看女子素手在鱼身上抚过,运转些内力让其震颤,随后用一把窄刀轻描淡写地在鱼身上划过几下,鲥鱼就神奇地开始张口吐刺,吐了半晌,她再度下刀,细细地挑出残余的横刺,那动作不快不慢,但绝对刀下刺出,好不精彩!
又见她轻松写意地剖出河豚的内脏,又剔去鱼皮,用刀在河豚身上剜剜刺刺,那手法就算是江南名厨也得赞一声妙,顺带着还得吓得面带土色,一般人哪敢用身上有如此多花斑的河豚做菜——河豚身上的花斑越多,毒性越大。
不知命当即叹道:“便是再上佳的食材,没了这等厨艺,也决计是要暴殄天物了。”
女子淡然点头,显然是受了这句称赞,这决不能怪她自满得意,要吃到她做的这三道菜,怎会有人不拍案叫绝?
看了看预备的材料锅具,不知命知道,今年的这三道菜定是:酒酿鲥鱼,辅以绍兴花雕;红烧河豚,伴之郫县豆瓣;清蒸江刀,配料嘛,自然是女子顺手采撷的油菜花了。
不知命不再将目光放在船上,而是留意起了周遭的环境,这让他自己身上陡然一轻,这般等待的时光,对不知命来说,仿佛才是找到了意义。
果不其然,三道菜皆如他所料,依然是将时间掌握的刚刚好,三道菜前后上着,中间预留的时间刚好够二人品尝最佳时候的菜肴。配菜则有两道,分别是北方嫩辣的青椒和昆明的东川黄瓜,均为凉调,清脆解腻,最适合做搭。
如果这还觉得连上三道鱼菜显得腻味,则还有先生手工熏制的血色糯香普洱,堪谓一绝,不知命觉得,非以雪山冰水之清澈甘甜,不足烘托出此茶之味。
刀鱼只数两之重,不费二人数筷之功;酒酿鲥鱼,反倒让人品出最烟雨迷蒙的江南之色;红烧河豚,大鲜大味,好不酣畅痛快!
一杯朱红的普洱压舌,直让人觉得饱了此生的口腹之欲。
不知命没有喝酒,但他觉得有些醉了,不顾形态地靠在艄头的木桶边上,仰头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这星空自不会变,可他觉得与在青城后山看到的完全两样。
女子一言不发,静静地跪坐在船头,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没在看他,他不敢去看。
不知命睡着了,做了个寒江孤舟独坐垂钓的梦,一竿下去是河豚,再一竿即是鲥鱼,再一竿是了刀鱼。
他的嘴角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悄悄勾动了一下……
真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呀!
女子从怀中拿出个余温尚存的玉盒,取出一枚圆滚滚的药丸,填入不知命的口中,轻轻点了喉上两处穴道:“老道,既然你说自己才是老态龙钟,那这丹药便给你吃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