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棋安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在十几岁少年的世界里,死亡很大,死亡也很远,生命很长,故事也很多,他们无法想象溘然长逝的消亡,就像无法忍受戛然而止的童话。
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样子,靓丽而朝气蓬勃,热情而充满希望,岁月很悠远,那个人也从未离开。
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如此的突如其来,让所有人手足无措。
正一宫三位长老取过薛镇远手中的《正一盟威二十四品法箓》,这是一本竖版线装书,金丝镶边,乔木铺面。
据《青城山志》记载,此古籍并非张道陵所留原版,而是后世承诸葛谏言、皇叔降恩,御旨召工匠照原版打造而成,共有两本。其中一本收归皇室、后不知所踪,另外一本则供奉在青城山上,代代相传,经后世妥善养护,时至今日依旧纤尘不染,掀开书本,古老的纸叶带起一阵轻微的书卷香气,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此书共有二十四页,上承天数,分别对应二十四品法箓与图案样式,在书页当中,存放着当年张天师所留的亲手炼制的二十四张符箓,这些符箓共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中又分别以神符白雪、金镇、银镇为最珍贵。
张天一取出二十四张符箓,一字列在空中,正一宫从上到下齐齐跪下施礼:“恭迎祖师法箓。”
张天一半跪着禀手向天,奏道:“正一宫第十七代掌门张天一敬启,子孙不孝,致使鬼界碑有变,今领二十四品法箓修缮鬼界碑,望祖师庇护。”
于是在众弟子的围坐加持下,三位长老开始修补鬼界碑。
......
“啊——,老师父你快来看,你的徒弟昏倒了。”
率先发现张棋安异常的是何欢,忙招呼抱元子过来。
抱元子三步两步来到徒弟身边,将其一把抱起,伸出两指在他的额头处一按,静静感受数秒,惊道:“不好,灵视又要发作!”
“那怎么办,他发起疯来相当可怕。”李正帆最清楚暴走的张棋安是什么样了,因为上次发生时他就在跟前。
抱元子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师叔,偏偏他还追朱雀去了!”
李正帆也点头:“上次就是那个老头用一个’玉玺’给治好的,叫什么什么液?”
“阳平治都功印,朱砂玉髓。”
此时鬼界碑已经修补完毕,三位长老也来到了近前,听到了这句话有了反应。
张大三道:“嘶,没想到师叔那么抠的一个人,竟然舍得朱砂玉髓。”
张天一嗔道:“三弟,休要胡说。”
张大三挠了挠头。
张太二道:“现在师叔人不在,不知我们的正一盟威法箓有用么?”
张大三也接口道:“对呀,这娃娃小时候,你不就偷过一次上清三镇嘛。”
张天一瞪了他一眼:“不是说过了,此事已经揭过,你怎么还要提!”
张大三道:“大哥,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待他们争吵,抱元子说道:“没用的,上次偷上清三镇是为了对抗生辰劫,这次是灵视暴走,不一样。”
张太二心下了然:“说起来,当年不给你上清三镇也是有原因的,我记得是因为大哥算了一卦,说不能与这孩子扯上瓜葛,算的卦是什么来着?”
张天一被提醒,忽然想起自己才是“罪魁祸首”,遥想当年,老脸一红:“此子生当遭劫,此乃命数,若与之牵连过深,我们正一宫也会有违天命,损伤气运。”
牵连过深?不就是救了他会损伤自己?抱元子其它都忍得,唯独对这句话难以苟同,虽说他也能理解三位长老,他们的地位决定着所肩负的重任,地位越高,越不敢轻举妄动。可抱元子就是看不惯,这一点上打心眼里不爽。
张太二道:“不对,还有,我记得你当时算了几个时间点来着,说哪怕救了这孩子一次,多少年后也仍会被上天收走小命,是白费力气。”
张大三一拍脑门:“我记得,是三岁,十六岁,还有多少来着?”
张太二诧异地看着他:“这次你就记得了?”
张大三憨笑道:“我脑子不好使,当时一直纠结为什么不是整数倍十五岁、偏偏是个十六岁来着。”
张天一眼神微凝,问道:“师弟,此子今年多大了?”
“他十五岁呀。”抱元子觉得头皮一阵发痒,用力地抓了抓,一点血痂嵌入了他的指缝当中,突然间,只见他猛的捶地,懊恼的神色将众人吓了一大跳,“不对!他多过了半年,现在已经十六岁了!”
就在此时,张棋安猛地睁开了双眼,但眼神十分呆滞,对旁人的呼唤也无动于衷,而那映照在他眼里的天空,竟开始逐渐发乌、变黑。
苏小豆疑惑道:“不对呀,现在才下午四点,怎么天就黑了?”
随着她的话音,所有人都将视线移到了天上。
远方的低空还能看到一丝亮色,头顶的天空却早已被黑暗笼罩,呼啸的云气从东方漫卷而来,乌黑的大云团中时而透出斑斑块块的光,地上的风停了,静的让人胸中发闷,凉意从裸露的皮肤上向内侵袭。
天空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空,注定要有大事发生。
别人不知道,可他抱元子对这个场景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无数次的噩梦惊醒,无数次的温存幻灭,都源自那场可怕的灾难。
饶是张天一见多识广,此刻仍不敢置信:“雷劫?”
“我这傻徒儿的身上有三道生辰劫,本来生辰劫是天劫的一种,有着各种各样的形式,有的惨烈,有的则轻描淡写,就跟开玩笑似的,让人不禁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良莠全凭他的喜好。”抱元子的眼神有些呆滞,“你说老天是有多不开眼,每次都让他遇上雷劫这种轰轰烈烈的劫难。”
张天一对张棋安不熟,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对抱元子当年的事,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明里暗里还是进行过一些了解的,可他现在仍是猜不出,抱元子此刻到底怀抱了怎样的一种心情。
张棋安的身躯开始发光,与此同时也开始变得沉重,但这股沉重并不是向下的,而是向上的,任凭几个人往下拉也无动于衷,他只是缓缓地升起,坚定地像是要回归本位的归根落叶。
抱元子道:“没用的,不要拉他,他现在身不由己,已经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我们......众位师兄,你们可敢一试?”
张天一仍有些迟疑,张太二气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大哥,还想什么呀!难道还要重复当年的过错么?”
张大三对万事都颇不在意:“大哥,你不救我可救了啊,今天这小子跟青羊宫打的甚合我意,有点为咱们青城山出头的意思了。”
张天一攥了攥拳头,将心一横:“正一宫弟子听令,聚灵大阵!”
“得令。”
整齐划一的声音在杏坛上方响起,正一宫所有弟子,从上到下,无论受伤轻重,都以四位长老为核心,呈圆形围坐,此一大阵是将众人体内同根同源的内功齐聚的阵法,用在此处,倒是合适。
“众人听着,此雷劫共三重变化,我们将内力积聚一处,传送给张棋安。”
抱元子心中仍是忐忑不安,不知这回人力能否再抗天命?
乌云的背后已经开始隐现雷光,像鱼雷炮仗似的在水面下炸亮,张棋安也升至了十丈左右的高空,他整个人松散地站立着,双目无神,像是一只静待燃烧的木柴,只消得轻轻一点,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聚灵大阵业已启动,源源不断的元气化成肉眼可见的灰白气流,缠绕在张棋安的周身,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屏障,像是保护内里小鸡的透明鸡蛋壳,只是这完整的球体,看似经不起轻轻一磕。
风雷终于酝酿完毕,所有人皆安静地等待着它的降临,这个过程,久得像是经过了亿万年。夏婉璎心想,张棋安此刻并无意识,兴许是好事吧,要醒着等待着这种时刻,就如刑场上砍别人头颅还要让其睁着眼那般可怖。
雷罚骤落,一开始就是巅峰,噼里啪啦、四面八方地降落,滚滚不休、上下交接地莅临。一瞬间,白的世界,红白的光,激潮的心绪、不住的颤抖,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无边震雷之中消散。
“哇——”
阵中有不少年轻的弟子,并不懂得此刻置身于何其危险的境地,只是被这恐怖而壮烈的气氛所感染,他们也不通晓聚灵大阵所内含的意义,只是听命于长老、坐下来摆阵而已,如此惊悚而刺激的经历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发出内心的呼啸,但都立刻被身边年长的师兄师姐用眼神制止。
天空中白色的丝线不住地分岔、降落,左右齐放、上下丛生,每一道惊雷都会伴随延迟的天怒之音,以致到后来错杂在一处,剪不断、分不清。天雷总会消散,留下的只有人们心中的震撼及对自身微渺的认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展现无尽的天威。
抱元子心中稍缓,因为天空中聚灵大阵凝聚而成的护身屏障,目前为止完美地阻挡了天雷的轰击。
但在张棋安的意识里,他其实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有意识的话,他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