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棋安脸上的笑最先是从眼角开始的,源头是手机屏幕上的定位:成都洞子火锅。
洞子火锅是四川地区特有的火锅形式,起源于抗战时期的,当时在无数战士浴血奋战前线保家卫国的时候,为了保留文化的火种,举国文人入川,川蜀地区成为全国的战略大后方,引得日军轰炸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
当地人民依山靠水,挖了不少的防空洞,流传到今天,除了少数用于爱国主题教育之外,大多数都被拆毁、填上了。也许是为了怀念那种情怀,当地人就发明了洞子火锅,在狭窄逼仄、装修简陋的伪山洞里,掏墙挖角地摆上几张桌子,浓妆艳抹的四川大娘拿着小记事本在里面来回穿梭。
为了弥补上次火锅未满的遗憾,这次是约好了日子,告好了假,张棋安才从山上出发的,出发的时候才清晨七点,正是青城山上幽静的时候。
他从青城山坐动车来到犀浦站,打开名为天府通的APP,扫码乘坐地铁二号线来到成都市内的青羊区。青羊区位于成都市的核心区域,是旧城区,古成都的城池在这里还留有明显的痕迹,区内大量的物质文化遗产,当然青羊宫也包含在内,不过张棋安并没有去逛逛的打算。
一如既往,人就在宽窄巷子那里等他。二人并没有在那里大吃一顿的意思,只是在将近中午的时候,在里面用了些茶点。下午,两人去逛了杜甫草堂、金沙遗址和文殊院,一直逗留到傍晚,这才奔向了最终目的地。
成都闹市中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中心,一块大大的牌匾上粗暴地罗列着四个大字:洞子火锅。
就是这了。
天色擦晚,华灯初上,夜晚的街道上仍旧繁忙。
张棋安和他分左右坐下,张棋安将两瓶青城山猕猴桃乳酒轻轻放在桌上,看得那人两眼发亮。
“他大爷的,在外边奔波了再长时间,也馋这口酒。”
说话的人叫做流珠,流这个姓张棋安只认识他一个,据他说是新疆那边少数名族的姓氏,理所当然,浓眉大眼的流珠长着一副新疆人的面孔,毛发有些粗重,说起普通话来也经常夹生。
“我就不觉得这乳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还是最爱冰啤酒。”张棋安笑着招呼打下手的小妹妹,看起来是老板家的女儿,“幺妹儿,一箱勇闯天涯搞起。”
“拿起。”
梳着羊角辫的小妹妹轻车熟路地从大冰柜里搬出一箱啤酒来,扔在上面一把起子,然后搬到二人面前,也不带笑,也许是因为自己放了学不能去看电视玩游戏感到心烦。
“你们青城的弟子肯定是都喝腻味了,所以觉得平常,我可查过,这酒少说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古称猴酒,也叫长生酒,是青城四绝之首。”流珠比个大拇指。
这就让张棋安更加困惑了:“啥?咋我这山上过活的人都不知道?怕不是无良商家编排出来骗人的吧,还青城四绝,好笑。”
流珠不满道:“哎,你笑什么,百科上都说了,是道教鼻祖张道陵亲手用青城山的猕猴桃和五行八卦,酿造出来的养生酒。”
张棋安“噗嗤”一声笑了:“这两者能扯一起,我现在更确认它是个噱头了,连张大爷都敢搬出来,还五行八卦,你一个写小说的,能把八个卦背全咯嘛?”
流珠语塞,自顾自扒拉手机,搜出想要的内容,念道:“你听听,诗圣杜甫的《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山瓶乳酒下青城,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
“就没听过名字这么长的。”
“那你是一定没听过苏东坡的《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您再度让我认识到,每一个合格的作者都是个优秀的杠精。”
“杠精不杠精,事实得分清。”
张棋安乐了:“哎呀您这个韵压得我心服口服,你现在写小说还一韵到底吗?”
流珠一手握着酒瓶,不住地摇头:“额,这个......我本来是拒绝的。”
“您老可算终于迈出万里长征第一步了!别的不说,值得庆贺。而且说实话,一韵到底不如直接写诗。”
流珠仍有些不甘心:“唉,形势所迫,被拒绝了十二次之后,那出版社的编辑头回说我可以吃这碗饭了,前提是让我把这个毛病给改掉。”
“真香。”
这时候,女老板娘已经亲自将一锅“红海”端了过来,架在桌面正中,点燃煤气灶,拿着二人划好的菜单去准备菜品。
“真香的在这呢。”
张棋安看着红辣椒的海洋不禁有些瑟瑟发抖,为自己的嘴唇默哀十秒,谁让自己就戒不掉这口呢,打开啤酒,一人一杯,满上。
“走起。”
干了这杯冰啤酒,算是铺好了肠胃,只待食材下锅,美味入喉了。
洞子火锅的酱料不比潮汕火锅那般令人眼花缭乱,也不比东来顺涮羊肉那般精细讲究,单单是以粗伴的蒜蓉打底,倒入工厂批量产的小罐牛油,那鲜红的颜色看上去就已让人口舌生津,亦心存三分戒惧。
“川人吃起辣来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可你偏偏爱上了,这说明什么?追求极致就会产生完美!”
“那不如让我看看您的大作,瞻仰一下您所谓的完美?”
就在这时,菜品备齐,由小妹送上,二人哪还顾得上再扯犊子,夹起黄喉、毛肚、肥肠就往锅里撩。
酒过三巡,菜过一桌,二人已有六七分饱意,当下不再粗犷地填补口腹之欲,开始细品慢尝,目光时而落在青玉色的酒杯中,时而随着红海中飘摇的辣椒上下沉浮,时而向着升腾的水蒸气打个满足的气嗝,有一档子没一档子地聊起话到嘴边的事来。
男人就是这样,平日里你陪他再久,一起晨跑,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撒尿,但他跟你聊的永远都是无关痛痒的屁事,还老爱撺掇着你玩,对心里话闭口不提。可但凡跟着不厌恶的人到了酒桌上,几杯酒下肚,肚肠一热,心头也就热了,看谁都觉得顺眼,看谁都像亲人,看谁都想吐露心声,要是这时候有个人附和着他说上几句,他能把小时候将屎拉在裤裆里的事说给你听。
但也能把心掏给你。
狭窄的空间里热气不断地蒸腾,流珠的面色已经有些潮红了,七八点的店里也正是上人的时候,老板娘看向这两个显然酒足饭饱、却还喋喋不休的人脸色已经有些不善,张棋安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们走吧,今天就到这?”
谁知道流珠好像有些醉意地突然大喝一声:“难搞也要搞,革命不要跑!”惹得店内不少人侧目,甚至有些小情侣嗑着瓜子吐着飞壳对这边指指点点,让人有些难为情。
“行吧,那咱们不走,换个地方,坐外边吃?”
流珠点头,显然也闷得够呛了,老板娘更是麻利,招呼着伙计连火锅带气罐一气端到露天里去,生怕两人反悔似的,三两下擦净桌面,招呼着下一桌排队叫号的人。
时值六月,成都夜里的空气还算凉爽,这让张、流二人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身心舒畅,于是杯中的啤酒下得更快了,整箱的啤酒此时只剩下了一半。
流珠喝道:“幺妹儿,照原样再办一桌菜。”
小姑娘一声不吭地走进屋去,给他们又上了许多食材。
张棋安没有说话,流珠此时的情绪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稍懂事故的男人都知道,这时候是万不能拧着他的,得顺着他的脾气来。张棋安心道,到这时候,这顿饭才开始显露它的意义,接下来要发生的,准是一大段独白了。
果不其然,只见流珠甩手拧开一个瓶子,一口气干了那瓶啤酒,呛得自己涕泗横流,下一个动作就是猛地奔向街角的电线杆,在下水道旁吐了一地。张棋安默默地从冰箱中拿了一瓶矿泉水,递到他的面前。
“好嘛,吐完了,可以重新开始吃了。”
流珠没有接水,反而伸手抓住张棋安的手臂,双目通红道:“不是要看我的大作么,太麻烦了,我讲给你听。”那嘶哑的声音听起来是嗓子被啤酒给麻着了。
啧啧,都敢自称大作了,看来已经妥妥的上头了。
“那咱也别蹲马路牙子上、搂着汽车尾气抒情吧?”
流珠释然地笑了。
他知道,能这么跟你说话的是你的知己。因为他不会像旁人一样,看到你吐成这熊样就伪装关心,或是强迫、或是劝阻地结束这场聚会,他只会默默地陪在你的身边,等你难受完了就安静地听你倾诉的呢喃、看你愤怒的咆哮,要是你丫煽情个没完他还会毫不留情地打断你。
这样的人,你才能毫无保留地把所有心里话都倒给他。
而男人的心里话,多半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