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像个名字。”
流珠和张棋安喝着啤酒,流珠突然说道。
“师父说,名为源起,亦曰缘起,这名字可不是什么好意象。”
流珠两眼这么一扫,张棋安就知道自己猜的准没跑了。
“流离是我小时候打江边捡的,之后十年里我大半时间都后悔着,直到她被人接走的那天。”
塔里木河是新疆一条古老的大河,全流域102万平方千米,大概相当于九州大地的九分之一,大概相当于龙生九子中的一位皇儿。塔河古称计式水,直到清初才更名为塔里木河,维语意为“无疆之马”,因为河流惯常改道,经流不定。《西域图志》中将其称为额尔色郭勒,系蒙古语“漫流的水”之意。
库尔勒市位于塔里木河中游,塔河由西向东从库尔勒市境南穿流而过。
家住库尔勒市轮台县的流珠一家,父亲萨比尔是个秸秆商人,在援疆项目的某个产业园内做一位教授的下线,负责整个轮台县秸秆的收集,再提高价格卖给产业园。内地来的人语言不通,当地人又欺生,外地人工作不好做,况且就项目来说也不缺钱,这让萨比尔从中渔利不少,很快一家人过上了红红火火的日子。
母亲古丽苏如合年轻的时候,那也是轮台有名的一枝花,嫁给了年轻富有、脑子活络的萨比尔之后,一连生下了四个儿子,导致身材走形,体态臃肿,说什么都不肯再生了,可偏偏萨比尔觉得少了人生中的月亮,总有那么一丝缺憾。
这天,一向被母亲告诫不要去河边玩的流珠,与几位伙伴同行,来到塔里木河边玩耍,这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因为沿岸有42万亩世界上面积最大、分布最广、存活最好的“第三纪活化石”——天然胡杨林。
其实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只是从老师那里听来的繁复概念,在他们的意识里——这里在某种意义上是世界上最牛比的地方,仅此而已。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大家都散去了,流珠却因为和一位伙伴争吵,一气之下往林子里跑,导致迷了路,最后在里面转悠了好半天才钻了出来。正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的河面上飘来了一个棕色木盆,上面好像还有白乎乎的东西在动。熟悉水性的流珠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
在这个一如既往平静的夜里,流珠抱着一个大木盆,满脸欣喜地撞开自家铁门,跌跌撞撞地朝堂屋蹒跚走去。
进门,迎面而来的是父母担忧的目光、瞬间转变为了责备,而站立在一旁不敢说话的三个哥哥,则是满目的气愤,三人平日里就因为年龄差异,不喜欢带他玩,今天更是因为他受了父母的一顿骂,怎么能不气?
“奎尼,你去哪了!”
维族人名字分为本名和父名,除了官方场合,一般只称本名,奎尼就是流珠的本名,流珠这个名字是为了上汉族学校方便才取的。其实,流珠本来是个女孩名字,是父亲萨比尔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流淌的珍珠,多么美好。他心想总不该如此倒霉吧,同一件事再三发生还能再四不成?运气也太差了。
可谁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生下来的偏偏又是个儿子,这让一家子好一顿失望,连带着三个哥哥有个妹妹的想法也落空了,这也是他们经常无故刁难流珠的原因之一。
流珠毫不在乎,只顾着将手中的木盆放在屋中央的高脚四腿木桌上。
“阿娜,阿塔,我把妹妹带回家了。”
在一顿解释后,全家竟无一例外地同意将这个水上漂来的女娃娃给收养了,他们实在是太想要个女孩子了,而且这个女娃娃,肤色白皙,生得十分漂亮。
父母给她取名叫阿依木,意思是月亮般的女儿,给予了她十分的疼爱。
但好景不长,只延续了三年,母亲古丽苏如合再次诞下孩子,这次可算是生了女儿,还一口气生了俩,是对双胞胎。
这下子一家子高兴的,简直谢神拜佛,将整个轮台县的寺庙观宇都给祭了一遍,父亲萨比尔更是大摆筵席,邀请了县内的官员、名人,闹的整个轮台县有一半人家都知道他家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父母给她们取名玛依努尔、阿依吐露,意思分别是皎洁的月亮与满月。
一家人都想通了:收养的女儿再好,那也是别人家的种,而且越大还越长成汉人的模样,经常被邻居家的伊玛尼说三道四,再看那阿依木,整日闭口不言,似乎谁都欠了她一个世界,那阴郁的性子不招人喜欢。反观玛依努尔和阿依吐露就好多了,怎么看怎么明媚,怎么瞅怎么美好。
只有一个人没想通,固执地只认自己捡来的妹妹,那就是奎尼,流珠。
也是他催着母亲给流离上户口,以便她能上学。古丽苏如合还在纠结是给她登记维族名字,还是汉族名字,毕竟她是汉人家的小孩。哪知到了民政局,工作人员告知可以在阿依木的维族名字后,登记上汉族名字,这让她少了纠结,但也同时多了苦恼:取什么汉族名字呢?
流珠早就盘算好了,日头里听邻家大妈说阿依木是个流离失所的孩子,给他带来了灵感,当下开口道:“阿娜,叫流离吧。”
古丽苏如合击掌,心道这个名字倒合适,当下懒得再费心思,利落地填上了流离二字。
当天晚上,流珠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阿依木,阿依木平日里就少言寡语,只有流珠能够跟她说上几句话,也不知她是否天生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以后你叫流离了,跟我同姓。这样一来,你就不孤独了。”
流离点了点头。
流离六岁了,只是更不爱说话了。
流珠也小学毕业了,毕业这天他一溜风似的跑回家。
“你知道嘛,流离,有一种水晶居然也叫琉璃,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我从书上学到的,我以后买给你好不好?”
“真的吗?”小流离睁大了眼睛。
流珠罕见地从流离眼里看到了欣喜。
在接下来的七天里,流珠去买买提的馕摊上揭了一周的馕饼,最后在学校边的韩品店中买了那块镶了水钻的劣质水晶。
一片绿色的叶子,里面躺着一条白色的小鱼。
几个晶莹的气泡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明媚的光。
你知道吗,流离,那天你就像这条小鱼一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风景,就像眼前这块琉璃。
“流珠,我真的是你捡来的孩子吗?”
“你,是我的妹妹呀,你又听别人胡说什么了?”
流离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伊玛尼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小心听到艾伯不拉对妈妈说的话,说我是水上漂来的。”
流珠心中一阵悲伤:“你别听那个臭婆娘瞎胡说,她和艾伯不拉都是一样的蠢货。”
“他们家的艾克板尔、艾合坦木和哈蒂曼也说我是汉人,我和你们长得......确实不一样。”
这三人是伊玛尼和艾伯不拉生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流珠在心中暗骂:这一家子,没一个好货!可看着流离琥珀色的眸子和闪着光泽的黑色直发,他就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流离,虽然你是我在河中捡的,不过你不用伤心,你跟我一个姓,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会永远保护你的,要是有人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去把他们......”
流离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问道:“那我妈妈呢?”
有的人,总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流珠愣了好久,才跑进自己屋内,拿出一把用胶带缠好的硬卡纸充当刀鞘的匕首,递给了流离。
“跟你一起漂来的,有一块玉简,阿娜说丢了,其实是被她卖了。还有这把刀,我趁没人注意给藏起来了,想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
流离看到这把刀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声音很细小,只是在低低地抽泣,像是无依无靠的浮萍终于找到了依靠,她将刀紧紧抱在胸前,跑回自己屋内。那天晚的上月亮很亮,流离在匕首带来的安全感中做了一个美梦:她逆流而上找到了自己的妈妈,那么洁白神圣,那么美。
流珠十五岁生日那天,流珠也算九岁了,她没有自己的生日,也没人想过给她过生日。
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庆祝之中,在众人不善的目光下,那个“死孩子”又摆着张臭脸走过来了。当她把刀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她要行凶。
只有流珠,不改满脸的温柔。
“我没有别的,这是我唯一有的东西,给你。”
说完,流离扭头就走了,生怕自己的出现给这欢快的气氛造成过多的打断。
伊玛尼也在受邀之列:“我看呀,这个孩子怪里怪气的,今天都敢把刀亮出来了,哪天会说不定做些更可怕的事呢,不如把她送走吧。”
父母的脸上都露出了为难之色,流珠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追了出去。
“咦,你看这个孩子!”
流离看到追出来的流珠,很是诧异:“你怎么不留在那呢?”
流珠笑道:“陪我妹妹看月亮去,那些大人太不好玩了。”
流离眉目间犹豫了半晌,终于将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在流珠的眼前张开:“我撒谎了,其实我还有一块糖,是爸爸偷偷塞给我的,我把它放在口袋里了。”
“流珠,给你。”
看着像小猫一样怯怯的流离,流珠全身忍不住轻微地发颤,一时难以动作。
显然流离误解了他,她见流珠毫无动作,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神色中不禁有些躲闪:“我......我本来没想藏的,我只是......想尝尝它的味道。”
直到此时此刻,流珠方才明白,那些内心卑微的人,是有多习惯用自己视若珍宝的雪中之炭去忝列别人的锦上添花。
习惯到连自己都不觉得。
汹涌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流珠一个大老爷们,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大排档上,哭得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