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已偏西。
在飘雪的日子里歇息了几天的北风,忽然又耐不住了寂寞的守候,只将惯于远行的脚步再一次走出西伯利亚的大门,一路狂奔嘶鸣,转瞬间就将黄土高原上山岭和村庄之间簇拥着的枯草、树木,拨弄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啦”声。碧蓝的高天之上,絮状的云朵顷刻之间已被如刀的北风撕捋成了一缕缕的长条,远远望云,恰似千丝万缕素绢银帛在无垠的天边自由地飘飞。
几乎就在法国人德瑞尔骑着骡子的身影从老龙岭上刚刚离去的同时,在通向老龙岭的另一条岔道上,一个身穿蓝棉布长袍、肩挎花布包裹、脖子里围着一条灰色围巾的年轻后生,迈着轻盈的步履,从老龙沟里顶着寒风,一路蜿蜒而上,直朝着凤凰圪嘴而来。
老龙圪塔下的打谷场上,刚才围着洋人和骡子看稀奇的村人们还没散尽。这时候,已经有人看到了从东边小路上健步走来的年轻人。等走近了,人们才认出,是凤凰圪嘴赵家的二小子,那个在外当教书先生的赵凤章。
村民们多是一字不识的庄稼人,却懂得用最尊敬的礼仪去对待眼前这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大家有的招呼一声“回来了”,有的则只是冲他憨厚地笑笑。赵凤章也“伯伯”一声“大爷”一声地回应着大家的热情,又朝几个同龄的年轻人招呼几句“上家里来坐”之类的话后,就径直朝凤凰圪嘴的家里走去。
赵凤章走出丈许,又不由自主地回头朝石堰上张望一眼。他有点奇怪,人群里和石堰上都没有王拴纣老汉家的一个人。
其实,他有所不知,刚才那个德瑞尔在的时候,王宝龙、王虎龙兄弟两人,就都站在他家街门外的大石堰上看热闹的,等知道洋人是专门为购买龙骨而来的,二人一阵惊喜,赶忙就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王拴纣,还问是不是把那大鼻子洋鬼子叫到家里来,看看能给出个啥价钱。没想到王拴纣还没吭声,王月娥就首先反对了。她说自然大龙骨是和赵家老大一块儿挖出来的,虽然现在是一家一只,可也该和赵家通通气,商量商量看卖合适,还是不卖合适。
王拴纣老汉觉得闺女说的有道理,就叫上王宝龙一块儿过了凤凰圪嘴。
起初,赵家的人还不知道洋人上了老龙岭的事情,更没想到这龙骨真会有人找上门来收购。赵磨锁见王家父子专门为龙骨的事情来找他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吧嗒吧嗒”一个劲儿地抽着旱烟。毫无疑问,两家人都遇到了个前所未有的新问题。赵磨锁遇事冷静,看问题比一般人想得周到。按平时的惯例,他一向担当的是给这两家人把握大方向的角色。良久,老汉才说:“洋人既然能寻到咱这荒山野岭花大价钱来买龙骨,那说明咱这龙骨还真是宝贝哩。看来,这龙骨还真是不简单。”
赵凤年就说:“爹,你这话等于没说。”
王拴纣在一旁就笑。
赵磨锁瞪一眼他的儿子,这才又说:“俗话说这上门买卖,没利尽害。依我说,这大龙骨真要是宝贝,咱反倒不必急着把他卖掉,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大家听他这样一说,也就都同意暂时不卖了。而且还一再说,无论是在洋人跟前,还是在村人跟前,谁也不要去提及家里有大龙骨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时候,赵凤章进门了。
前些日子,赵凤章曾听到过住在县城的洋人派人四处收购龙骨的事,但他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实实在在讲,他对龙骨的了解和认识,也只是略知一二,但现一听说这洋人为了龙骨,竟然大老远亲自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了,他就隐隐地有了一种警觉。看来,这龙骨还真是非同小可。
他赶忙让大哥领上去看他挖到的那只被叫作“二老黑”的大龙骨。
赵家的“二老黑”就藏在房山墙东侧的窑洞里。这是一眼没安门窗的敞口窑洞,夏天是用来堆放柴草的,冬天则用作牛圈。“二老黑”就放在窑掌里特意为它新挖的一个土坎里,而且,龙骨外面,还裹着一块大红布,再上来则是压着两捆玉茭秆。
那红布还是赵周氏出嫁时娘家陪嫁的被面子,都二十多年了一直舍不得的用,没想到今天给这“二老黑”做了“衣裳”了。
赵凤年小心翼翼地把玉茭秆搬过,使劲着“二老黑”的尖角把它竖了起来。但窑洞里一片昏暗,很难让人看清它的庐山真容。赵凤年喊上王宝龙,干脆把它抬到了明明亮亮的院当中。
此时,那大龙骨上,还黏附着一些斑驳的泥土,泥土之下方是黝黑而坚硬的龙骨表层,而被王宝龙一镢砸开的那个晶莹剔透的茬面,则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动着深沉圆润的色泽。
赵凤章一看,心中也不由暗暗称奇,忍不住就脱口而出:“真乃奇物也!”左看右看,终是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忽一声高喊:“拿笔来!”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赵凤娇却手快脚快,立马就去把赵凤章放在家里的毛笔和砚台、墨块都拿来了。又是一阵忙乱,墨汁已经磨好,却见赵凤章提起笔来,饱蘸浓墨,略一凝神,便轻舒猿臂,笔走龙蛇,将手中之笔在铺在地上的那块大红被面子的左上角上“刷刷”几下,就写定八个大字:
美如璞玉,坚如磐石
赵凤年看着赵凤章兴致勃勃的样子,就问道:“二小,你是读书人,你说咱这‘二老黑’还真是个宝贝疙瘩?”还没等赵凤章回答,王宝龙就插话道:“刚才在老龙圪塔那边听那洋人说,咱们这龙骨都是化石。可我就弄不清,不管是什么石吧,还不都是一疙瘩石头,怎就那么值钱呢?”
赵凤章沉吟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洋人说的对,这东西是该叫化石,龙骨是咱老百姓的叫法。要说这化石呢,却是很早很早以前那些动物的遗体被埋在地下变成的,它可不光是能入药治病,更重要的是从它上面还可以研究出生物的进化和地质的变迁。你们看咱这‘二老黑’,就像是一具象牙。哦,说不来,它还真就是一只象牙化石呢。”但随之,又疑疑惑惑地摇摇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象牙啊?”
赵凤年却不管他疑惑,一听说‘二老黑’不是龙牙,就对王宝龙笑道:“宝龙哥,你看我说对了吧?我说不是龙牙,你还总说是。”
王宝龙自然也信赵凤章说的话,便也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管它是什么牙呢,反正叫它龙骨是不会错的。”
大家正说着,就听街门外有人声。随之,门搭子已被拍得“哗哗”响开了。
“赵老先生在家吗?”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街门外是刚才大家摆弄“二老黑”的时候关上的。王宝龙听门上那声音,觉得有点像刚才那个收龙骨的洋人,就使了个眼色,赶忙和赵凤年搬了两捆干草先把院子里的“二老黑”盖上,然后才让赵凤娇去开门。
街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个洋人德瑞尔。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塌鼻子的胡德利。
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赵凤章镇定,指指正房朝洋人礼貌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先把德瑞尔让到家里。不管怎么说,人家找上门来,总归是客人;是客人,就当以礼相待。
德瑞尔一进门,赵凤年就在后边一把将赵凤章拉住,悄声道:“二小,这洋人刚才已经走了,可现在怎么又返回来了?我看咱们可得小心。”
赵凤章轻轻一笑:“大哥你放心,没事的。”
德瑞尔看到赵凤章进来了,就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就十分客气地问道:“赵先生在哪里高就?”他已经看出了赵凤章的与众不同,所以一进门就很自然地把对话的主要目标对准他了。
赵凤章仍是轻轻一笑:“我们老百姓常说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儿王,区区一教书匠,哪里还敢说什么高就?倒是想问先生,披寒逆风,迢迢百里,到寒舍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