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而始,德瑞尔果断捩转古物收购方向,责令在漳源雇用的古物收购人员,将收购重点转向漳源龙骨,拉开了漳源历史上第一个较长时期的龙骨收购活动。从此,漳源龙骨也开始了以这种特殊方式远涉重洋、大量外流的悲切遭遇。
刘狗吃在他那间阴暗、冷寂,而且还充塞着一股尿臊味(他的尿盆子不到溢满状态时一般是不会倒掉的)的黑窑洞里,“接待”了曾经给他带来过几天好日子的塌鼻二。塌鼻二在亮明来意的同时,故意用一只手将口袋里的银元和铜板摆弄出一阵叮当作响的悦耳之声。果然,这声音很快又让刘狗吃想起了咸肉塞饼子和散白酒的诱人香气。但此时,他也只能是把口中陡然而生的唾液狠狠地向喉咙里一吞,就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塌……不,胡大哥,我真想把我的鸡巴也割下来做了龙骨哩。”刘狗吃哭丧着脸说。
“去去去,我就不相信,你就只有那么一疙瘩?”塌鼻二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塌鼻子。别看他鼻子塌了,可嗅觉还挺灵。这窑洞里的味实在是太难闻了。
刘狗吃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有,可我白白地流了两天臭汗,也没挖到一条。”
塌鼻二急忙问:“那你知道谁挖到了,还是谁家平时就有?”
“这……”刘狗吃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
“别怕,你说吧,我们是出钱买,又不是白要哩。”塌鼻二看看好像有门,就继续鼓励。
刘狗吃一愣,但随即又说:“我怎么知道谁家有呢?你到村里吆喝吆喝,要是谁家有,还不马上就给你拿出来了?”
塌鼻二一看没指望了,便赶紧从窑洞里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打谷场上已经吸引了许多人。老龙岭和凤凰圪嘴的人几乎都出来了,甚至连张村也有一些人跟上来。吸引大家的有洋人德瑞尔,也有那头大青骡子。在这老龙岭上,大家见到的牲口无非就是牛和驴子,这骡子可还是头一次见,而洋人就更别说了。
塌鼻二挤进人堆里的时候,德瑞尔已经在微笑着向人们做他的广告宣传了。但他讲了半天,人们也并未理会,只是好奇这洋人怎么还会说我们中国话呢?
其实也难怪大家不理会他说话的内容,原来他一直是一口一个“化石”地在给人们说着。塌鼻二过来一听,就赶忙插话说:“洋先生说的化石,就是我们漳源老百姓常说的龙骨。”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块黑紫色的龙骨,举起来朝着大家继续说道:“看,就是这宝贝疙瘩,谁家要是有,就赶忙往出拿,我们出大价钱。对了,最好是牙和角,越大越值钱。”
德瑞尔也连忙道:“噢,是龙骨,是龙骨。”
人们这才开始惊讶、议论:“呀,龙骨还能卖大价钱嘞?”有不少人已经挤出人群,拔脚回家去了。工夫不大,就有人兴冲冲地拿着各色小块的龙骨又挤进了人群当中。但在经过德瑞尔和塌鼻二一番相当挑剔的审视之后,被他们看中的,也只有很少的几块。
两人彼此都有点失望,收购龙骨的活动虽然已经在县里开始了有一段日子了,可碰到的竟然没有几块能比得上那具来自这老龙岭上的“漳源大羚”龙骨。而且,今天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一向不甚喜欢走村串乡的德瑞尔,才亲自出马寻访到此,本想的是会在这里再有第二具,甚至第三具“漳源大羚”般的龙骨再度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可直到现在,他们收获到的却只有失望。
看看天已过午,围观的人们也再拿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德瑞尔只好喊塌鼻二牵过大青骡,一搭腿跨上去,沿着老龙岭坡怅然而去。
“塌鼻二,塌鼻二,到了秋天打小兔……”一群小孩又在后边拍着手齐声喊了起来。塌鼻二却只是转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又走开了。
老龙坡上的积雪刚刚消了一半,沿路之上都是和着雪水的黏湿胶泥。等塌鼻二牵着大青骡子小心翼翼地驮着德瑞尔下了张村时,那四只黑瓷碗似的骡蹄子上,已经厚厚地粘上了一大疙瘩和着枯草碎叶的胶泥块。塌鼻二找了根木柴棍,给大青骡子把累赘剔了,这才又“嘚驾”一声,赶着骡子向东而去。
等走过张村,转过那个高崖圪塔,旁边就是长满酸枣菝子和黄蒿老艾的牛家老坟。塌鼻二记得上次刘狗吃就是在这里撵上他,好说歹说要把那个“双角”龙骨卖给他的。老实说,他当初可也是担了三块银元的投资风险的,没想到,一下子就赚了狗日的洋人十七块。这样想着想着,两只小眼睛便不由地又转过去看那坟地,没想到他这一看,还真是吓了一大跳——牛家老坟上前的一块石桌子上,正蹲着一个大活人!再一细看,那人却分明是老龙圪塔上那个讨吃鬼刘狗吃!
“吁——”塌鼻二把大青骡子喊住,没好气地对刘刘狗吃喊道:“我还以为是牛家老坟里冒出个屈死鬼哩,原来是你这个盗葬鬼小镢子。说吧,又撵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
刘狗吃“呵呵”一笑,带着几分诡秘地说道:“见人不施礼,白跑二十里;施礼施空礼,跑断两条腿。”
骑在骡背上的德瑞尔似懂非懂,蓝眼珠子一转,就叫塌鼻二把他扶下来,然后朝刘狗吃道:“你们中国人说话,喜欢绕来绕去。孩子,上帝可是不喜欢不诚实的人的。”
“上地?我可是从来不上地的,也不喜欢上地的。”刘狗吃已经从石桌子上跳下来,几步来到了大路边。
塌鼻二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元,把它高高地举到刘狗吃的面前:“那你喜欢不喜欢这个?”他已经猜到,这个讨吃鬼是不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等他们的。
“你管老子喜欢不喜欢哩。”刘狗吃的口气忽然又硬了,“塌鼻二,你还别门缝里瞧人,老子可不稀罕你这一块破大洋。”
塌鼻二又掏出一块。
刘狗吃嘴角动了动,头一歪,不吱声。
塌鼻二就又加了一块。
刘狗吃心里窃喜,嘿,跟上次一样多了,正想着该不该去接呢,塌鼻二反倒沉不住气,以为他还嫌少,一连又加了两块:“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好货就痛快点,别看这现大洋杵到你眼皮底下了,要是再拿那些破烂货哄骗我和洋先生,别说一个子得不到,我还要把你送进这牛家老坟做鬼去呢!”
“塌鼻二,你少给老子在这里蚂蚱打嚏喷,吓唬割草的。我给你老实说吧,今天我还真什么也拿不出来,不过,我可知道谁家有好货。”刘狗吃说着说着,又把声音放低了,“而且,我敢打保票,这个好货比我卖给你的那块龙骨,不知要好几百倍哩。”
此时,他的心里仍在矛盾着,明知道自己要做的这事情是不地道的,可还是要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鼓舞他坚决做下去的理由。蓦地,赵凤年打掉他两颗大牙的那种椎心的疼痛,又从遥远的过去飘眼前,钻到心里。其实,单凭刚才在岭上洋人喊叫收龙骨时,他看到赵王两家人谁也没有上前答话的情形就已经猜到,这两家人还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刨出大龙骨。所以,他现在这样做,也就肯定是有点不三不四了。可没办法,人最难管住的是自己,而自己最难管住的就是自己的欲望。谁叫他太想得到那五块钱呢?
塌鼻二有点不相信似的看着刘狗吃:“你说的是谁家?”
德瑞尔也满脸惊奇,“真有这样的龙骨?”
刘狗吃却不吭声。塌鼻二赶忙把手里的五块大洋塞过去。
刘狗吃接过大洋,又对塌鼻二说:“你们可得给我保证,到了村里,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我的孩子,你就放心吧。”德瑞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微微一笑,“上帝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塌鼻二却仍绷着脸,狠狠地说:“刘狗吃,告诉你小子,城里防共团的张大队长可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是敢骗老子,等我一回县城,就去报告说老龙岭上出了个共产党,到时候,那五块大洋就正好给你买棺材了。”
刘狗吃一哆嗦,赶紧赔着笑连连说“哪能呢哪能呢”,心里可又是一顿恶骂:“我日你塌鼻二家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