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令刚过大雪,天就又严严实实地落了一场瑞雪。前几天还裸露着臂膀的山山岭岭,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披了一身厚厚的棉絮,立马就变得臃肿起来了。只有那些壁立着的山崖,依旧袒露着雄劲的肌腱,一任凛冽的寒风卷起满地的雪屑不断地摔打在它们的身上。村庄和树木也被大雪装扮成了一道道银色的风景。
在这样的日子里,山野忽然变得寂静无声了。
对于庄稼人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闲季,大雪使他们暂时收起了勤劳的双手。
在这样的季节,羊已很难到坡上找到它们要吃的草了,于是堆积在崖根的秸秆,或是秋天攒下的豆角皮、谷绒等等,便成了它们的美食。鸟鹊也到了它们最无奈的时候,冬天本来就是它们觅食的困难期,有雪的日子就更难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守着有人烟的地方,就不会找不到可以让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每天傍晚,村头的老树上依然还会响起它们归巢时欢快的嘈杂声。
这个时候,隐藏在山里的狐、狼之类的兽类,也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几乎每个村落的四周,都会留下它们焦躁不安的踪迹。当然,如果机会好的话,也是可以逮到一只鸡或是猪来美餐一顿的。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只能是就着冰冷的雪水啃几口干涩的胶泥来苟延喘息。于是,在黄昏或是夜里,来自这个族群懊恼而仇恨的嗥叫声,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人们从梦里惊醒。
大雪过后,跟着又是两天的阴天,之后,又刮了几天凛冽的北风,天才又慢慢地变成了朗朗的晴天。风停了,有阳光的日子便开始变得暖和了许多。最先经不起阳光诱惑的是阳坡上的积雪,还没等晒了两天,便汗涔涔地融成了一坡湿湿的雪水。之后,是向阳的房坡上,滴檐开始在临近晌午的时候,变得欢快无比,满院都是叮当作响的音乐。人们开始聚在村中某个太阳好的地方,拥着袖子说着雪或是其他的一些与雪有关或无关的事情。街巷里已经有了由雪水和泥土交汇而成的一摊摊污流,调皮的孩子们踩着飞溅的泥水从上面跑过,引得大人一阵阵追撵笑骂。村外的大路上也有了行人,等脚印重叠过许多之后,路便又显现出了坑凹或是平坦的面目……
但在冬天里,这所有的温暖也只是暂时的,一到夜里或是寒风再起时,所有的泥块或是雪水,便又会变为一处又一处结着冰凌的硬块。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老龙岭下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就走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青骡子的大鼻子洋人。给他牵骡子的则是一个五短身材的本地人。大青骡子从张村穿村而过,然后便一直沿着老龙坡朝着老龙岭上的老龙圪塔和凤凰圪嘴方向而来了。
大青骡子走过之后,张村的人们认出那个牵骡子的小个子,就是经常来这一带收古物的那个塌鼻子的胡德利。但这个洋人却没有人见过。
“洋人来岭上干什么?”
“呵,洋人敢情长得就是那个样子啊……”
他们以一种惊奇而茫然的眼神看着洋人远去,又窃窃议论一番,却仍不得要领。此时,正好张富山也在场,他告诉大家,这个洋人就是住在县城的那个叫德瑞尔的传教士。还说,别看这个洋人的头是卷毛毛的,鼻子是鹰钩钩的,可说的中国话比我们说得还好哩。
张富山的话大家自然相信,人家兄弟和儿子都在外面做事,他自己又经常进县城去赶会看唱,城里的事情肯定比咱们谁都知道的多。不过,也有人们不相信的地方,那就是洋人说中国话的问题。说他会说中国话这倒像,说他比咱们还说得好,那可就不像了,“哩,咱还没见过比怀孩子婆姨肚子大的女人哩……”张富山也不去和他们争论,只是笑一笑就背抄着手走开了。
来人果然是法国人德瑞尔和塌鼻二。高头大青骡子顺着老龙岭迤逦而上,一直到了老龙圪塔的打谷场上,塌鼻二才“吁”的一声喊住,扶着德瑞尔慢慢地从骡背上下来。
不一会儿,打谷场上已经聚拢来许多好奇的村民,德瑞尔朝大家微笑着打招呼,又从身上掏出一小块一小块白生生的冰糖递给怯怯不前的孩子们。
塌鼻二已把大青骡子在场边一棵老枣树上拴好,又过来走到德瑞尔身边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一个人径直去了刘狗吃住着的黑窑洞里了。
德瑞尔和塌鼻二此行,是专门为上次刘狗吃出手的那块“双角”龙骨之事而来的。
这时候,距塌鼻二从刘狗吃手中得到那块“双角”龙骨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在此之前,漳源境内出土的各样散碎龙骨已不计其数,成块成形的角状或是牙状龙骨也时有发现。然而,它们中的大多数已流落民间,鲜为外界所知,而少数的则囿于药铺或药罐之中,仅凭一点点助人祛病除痛之微力,稍稍被医者说起,却也很难为世人看重。
但就是在这一次,当塌鼻二把那具自称是花了二十块大洋购得的“双角”龙骨呈送到德瑞尔手中的时候,这个以鉴赏文物古玩而颇负盛名的法国古董商,一时之间竟也难以估量它到底蕴藏着多大的特殊价值。当然,这种东西他也并不陌生,而且,与寻常之人不同的是,他能够准确地用学名来称呼它:“多么精美的一块化石啊!”但除此之外,他真的就再也说不出更为内行的赞美之词来了。对他来说,这还真是一个比较陌生的领域。但他并不甘心。从得到这具龙骨的第一天起,他就用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球不断地在它上面探寻和审视,甚至还把钩状的大鼻子凑到上面,像亲近一个贵妇似的去轻轻地嗅、慢慢地闻。也许,这个时候德瑞尔的脑子里所想的,已经超出了一个跨国商贩所固有的那种唯利是图的本性。
就在德瑞尔万分惊喜,又倍感迷茫之际,国民党北平地质调查所的研究员刘道纯,陪同调查所特聘顾问、国际著名古生物学家法国人谢克顿,从晋南某县进行野外地质考察后取道漳源回北平。
谢克顿与德瑞尔是老友,又是古生物研究领域的专家,所以,德瑞尔很自然地就把“双角”龙骨亮相给了他。当谢克顿将龙骨接在手中,尚未来得及仔细端详,两只眼只是刚一触及,便喜不自禁地惊呼起来:“噢,我的上帝!刘,快来瞧!”刘道纯一看这具龙骨,不但油脂温润,色泽深沉,而且双角俱全,两目犹存,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古化石,也不由地赞不绝口。
次日,谢克顿和刘道纯带着这意外的收获径回北平。未及半月,由北平国家地质调查所传来消息:经鉴定,“双角”龙骨系古生物研究领域内罕见的“大羚”化石,形成时间在距今约六百万年至一百万年间的新生代中新世末到更新世初。而这个地质年代尚属古生物研究领域的真空和断层区域。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地球上还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在这个地质年代所形成的古生物化石!
“漳源大羚”化石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个令无数古生物和地质学家们为之愁肠百结、难解难分的真空地带。
不可估量的学术价值,势必带来不可估量的经济价值。在给德瑞尔的来信中,谢克顿言之凿凿,意之昭昭地写道:“此类化石弥足珍贵,欧美诸国学者及各大博物馆多年苦求而不得……现宜不惜重金,大量收采。”并坦言:“一具完整的古脊椎动物化石,其价值并不逊于一筐中国宋代的瓷器。”
时隔不久,谢克顿和刘道纯以“漳源大羚”化石为佐证,共同撰文,在中国地质学会会志发表题为《太行山西麓新生代地层之初探》的学术报道。一时之间,漳源龙骨名声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