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凤章头一天回家,一直没有过去看望病中的大嫂,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忙过了小西房。今天的太阳很好,他想给大嫂把把脉,开几服中药。
白粉珍自从那个黄昏在小石桥上跌了一跤后,就一直病在床上没起来。算算时间也快一个月了,魂也唤了,药也吃过,可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每日里只是一副昏昏沉沉睡不醒的样子。但奇怪的是,这种病却不影响她的食欲,一到饭时,照吃不误,等吃饱喝足,偶尔还会冲给她端饭的赵周氏或是赵凤年,得意洋洋地用她那大嗓门喊一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脸汉李胖大”。也许,找见这个李胖大,就能治了白粉珍这怪病,可方八邻近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了,竟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这“黑脸汉李胖大”是何许人也。
赵凤章让大哥把白粉珍起来,将枕头垫在她的一只手腕下,就认认真真地把起脉来。把完脉,又让白粉珍把舌头伸出来,看毕,又问白粉珍,却是两眼发怔,一声不吭。赵凤年只好一一代言。
赵凤章开始取了笔墨开药方,谁知,药方还没开好,白粉珍却忽然说:“老二。”声音尽管怯怯的,可还是把赵凤章和赵凤年都吓了一大跳。
“二小,你听,你大嫂叫你哩,叫你哩。”越凤年一阵惊喜,自从得了这怪病,她可是谁都不认的了,更别说会开口叫人。
赵凤章赶忙应道:“大嫂,我是凤章,你再跟我说句话好吗?”
白粉珍却再也不吭声了,两眼轻轻一闭,就兀自躺下睡着了。
赵凤年叹口气,问:“二小,你看你大嫂得的是什么怪病呢?”
赵凤章一边开药方,一边安慰道:“没什么,只是受了惊吓,气滞血淤,神经紊乱而已。喝上两服中药调理调理也就该没事了。”
说话间,药方已经开好,却是:
柏子仁4钱远志5钱炙黄芪5钱川芎4钱
朱砂2钱当归5钱茯苓6钱酸枣仁4钱
五味子7钱煅龙骨7钱
赵凤章将药方从中间一折,交给赵凤年说:“大哥,我一会儿要动身进城,估计三四天才能回来,这药我就不能给大嫂亲自抓了。你带上药方,赶紧到庙岭镇上去跑一趟,抓回来下午就给大嫂熬上喝。记住,熬药时先放两个红枣。”
赵凤章又跟爹娘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忙忙出门下了凤凰圪嘴。走着走着,却忽然想起,从昨天到现在,自己竟是还没有顾得上去老龙圪塔看月娥哩。
一想到王月娥,他的心里就涌上一股暖流,脸颊也有了一种热辣辣的感觉。
“二哥!”
赵凤章正一边甜甜地想着心事一边往前走着,猛不防从小石桥东边的老核桃树后就冒出一声喝喊。
“鬼丫头,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他妹妹凤娇。
他正要走开,却见那核桃树后又慢慢转出一人——是他的未婚妻王月娥!
“月娥……”
“二哥。”王月娥轻声地答应着,两腮燃着处女美丽而娇羞的红晕。这“二哥”的称呼她叫了已快二十年了,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改掉。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一块玩大的至亲伙伴,就是在赵凤章到县城念书时,每次他一回来,她也还是经常到他家去找他说话,找他玩。她虽然没念过书,可她觉得她这个二哥就是一本书,他可以告诉她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可以讲给她许多从未听说过的道理。有时候,他也会教她写一些简单的字。两人彼此都觉得无拘无束,反而是两家父母的一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多余好意,早早为他们把婚事说定,使得两人都变得有点生分了。许多时候,也实在让人矛盾,因为一想到两人已被一条红线明白无误地系在了一起,要想像从前那样公明大量地见面说话,反而感到会难为情,可不见面,不说一句话,心里更是空荡荡地不好受。唉,好心的爹娘啊,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月娥,我可是真没工夫过你家去。现在我还得赶紧进县城,那里,还有要紧事情哩。”面对多日未见的心上人,赵凤章不知怎么,连说话也显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知道你有正事要忙,要不是凤娇妹子来叫我帮她剪鞋样子,我还碰不上你哩。”王月娥一边说着话,一边紧紧地拽着赵凤娇的胳膊,生怕她挣脱一跑,就把她一个人扔给赵凤章了。
赵凤章已猜出这一出一定又是妹妹的鬼点子,却不但没责怪,反而向她投去了充满感激和疼爱的一瞥。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王月娥却已经催他上路了:“到县城还有六七十里路呢,你赶紧走吧。”言罢,从怀里掏出一双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好的毛袜子,往赵凤章手里一塞,就拉上赵凤娇跑了。
“我……”赵凤章欲言又止,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转身赶忙匆匆上路。
是啊,此时此刻,他该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啊。他想,她将是她亲爱的妻子,也更应该是他亲密的战友和志同道合的同志。不,她首先应该先成为他的战友,他的同志,而后才是妻子。许多次,他已将这些话准备好要对她说,可一想到自己要做的都是提着脑袋走夜路的事情,他就又犹豫了。他实在是不想让他最亲爱的人也踏上这危险的征程啊。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一次又一次地找了借口推诿父母,不让他们急着为自己操办婚事……
赵凤章这次回凤凰圪嘴,只是顺路回家看望父母。他的真正目的地是漳源县城。而这次县城之行,则是受在漳源县秘密开展地下工作的中共山西省工委特派员贺玉庭指派,进漳源县城与另一位地下共产党员秘密接头。在此之后,将有一件意义更为深远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赵凤章一路急行,赶到县城已是吃晌午饭时分。他在街边找了一间小饭铺,问饭铺掌柜讨了一大碗面汤,又把随身带着的两个玉茭子面饼子放到火上烤了烤,就着面汤一吃,就算是把一顿晌午饭给交代了。然后向掌柜的道声谢谢,便出门顺着东街,向东门上的大寺圪塔而来。
漳源县地处太行山西麓东段的丘陵山壑间,奔腾不息的浊漳河横贯县境南北。早在殷商,漳源就是商纣王叔父、太师箕子的采邑,故漳源素有箕城之称;春秋时,这里又成为古榆州国的所在地。榆州国的前身则是炎帝八世烈山帝榆罔所建的邦邑。史料有载,烈山帝榆罔时期,邑内除种植稷、麦、粟、豆、麻五谷之外,还广植榆树,引领着邦邑内原始农业开始向生态农业转型。榆树木质坚硬而富有韧性,是建筑和生活用品中的常用木材;榆叶、榆钱、榆皮、皆可食用。时至今日,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的榆树,在漳源境内仍然随处可见。
早期原始农业生产的发展,为部落首领榆罔的领地扩充提供了实力,并相继在北至山西榆次南端,中连上党,南到历山、舜王坪、王莽岭的整个晋东南地界,东至河南、河北、山东部分地方,西至整个汾河谷地的东段边沿的大片领土内建立了邦邑,初步形成了早期的国家雏形,到春秋时期终发展成为古榆州国。榆州国的历史溯源和文化繁衍,是炎帝文化形成和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一直在中华民族文化长河里占据着主流位置。
榆州国后为曲沃国所灭,并为春秋之晋国所辖。
在此之后的历朝历代,常于地处榆州中心地带的箕城古地设州置县。春秋末“三分晋国”时,这里初属韩,后归赵;至隋开皇十六年置县名曰漳源;到唐、宋(金)、元、明、清各代,县名县置迭易,终因地处浊漳之北源,故漳源县名延续至今。
赵凤章穿过东街钟鼓楼窄窄的门洞,沿着鼓楼坡缓缓而上,不大工夫已上了县城的最高处大寺圪塔。由鼓楼街延伸至此的小东街,将大寺圪塔一分为二,街北庭院森严、翠柏幽深处是取代旧县衙的国民党县政府和县防共团驻地。由此而东,是著名的山西省立第八中学。为防不测,赵凤章从一条小巷绕过充满肃杀之气的县政府门前,径直来到省立八中的校门。
省立八中建于一九一九年,是当时太行山上唯一的一座公立初级中学。
这里曾经寄放着他两年之久的寒窗苦读,每逢至此,他的心里总会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
吾校校址襟山带河雄踞太行巅,
筚路蓝缕启山林肇始己未年。
校风敦厚校规严,
道义为之先,
信勤公毅,
校训宜谨守勿失焉。
不为邪说迁,
看侪侪多士蝉联出如日向中天……
此时,悠扬悦耳的校歌正从校园里飘扬而出。赵凤章非常喜欢这首校歌优美的曲调,但对歌词中的有些内容却不敢恭维,甚至嗤之以鼻。歌词打满了时代烙印,里面除了教育学生要讲“信勤公毅”之外,还别有用心地将共产党人宣扬的真理和主义诬为“邪说”,生怕青年学生们心为之“迁”,节为之“变”。由此可见当局为达到“防共”之目的而不择手段,鄙劣毕现。但不管怎么说,仅凭一首校歌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追求与信仰,由此而投向革命怀抱的青年学生多不胜数,省立八中还是为古老的太行山,培养出了一大批利国利民的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