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一侧青砖垒砌的高大立柱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石条,上面镌刻着的是阎锡山亲笔手书的“山西省立第八中学”字样。在赵凤章看来,阎锡山的这几笔字,虽无龙飞凤舞的磅礴大势,但也不失一种深沉内敛的书家之气。不过,由此也可推断,所谓文如其人或字如其人的说法,都是一种不甚准确的片面之词,否则的话,也就很难解释这个狡狯的独夫何以会如蒋介石一般,专以快刀利刃面对共产党人和其他仁人志士!
赵凤章在省立八中门口徘徊良久,思潮涌动,看看已经快到他接头的时间了,这才转身朝中学对面的大同寺走来。
槐林和松柏掩映下的大同寺,正静静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中。赵凤章沿着赭红的院墙,一直走到寺院的正南。
这里是大同寺的入口,高大的门楼之上,斗拱相连,飞檐展翅,红砖碧瓦,呈祥泻瑞。楼檐正中的蓝底巨匾上,清康熙皇帝御书“大同寺”三个楷体大字金碧辉煌,端庄肃穆。寺门两侧的腥红大柱上,则是一副专道佛学禅意的楹联:
大壮河山广纳众生登彼岸
道通天地宏开法界渡慈航
赵凤章站在寺门前将对联仔细揣度一番,又谨慎地看一眼四周,见没有什么可疑情况这才装作游览寺庙的样子,抬腿往里走去。
大同寺始建于隋,寺内的舍利塔在佛界有“天下第十八塔”之称,是以朝者甚众,香火旺盛。这座寺院是先有塔而后有寺,寺因塔建。
据传,在佛教发源地古印度的阿育王时代,曾将佛祖释迦牟尼的佛骨“舍利子”分成八万八千四百份,夜役鬼神送到世界各地建塔供奉,弘扬佛法,世界各地也由此而有了八万余座佛舍利塔。传入中国境内的舍利子有十九枚。唐代西明寺高僧释道世(俗名韩玄恽)历十年艰辛,撰成佛学巨著《法苑珠林》,其第三十八卷《敬塔篇》对国中所建十九座舍利塔作了详尽记载:
西晋会稽鄮县(今浙江鄞县)塔
东晋金陵长干塔
石赵青州东城塔
姚秦河东蒲阪塔
周岐州岐山南塔
周瓜州城东古塔
周沙州城内大乘寺塔
周洛州故都西塔
周凉州姑臧故塔
周甘州删丹县故塔
周晋霍山南塔
齐代州城东古塔
隋益州福感寺塔
隋益州晋源县塔
隋郑州超化寺塔
隋怀州妙乐寺塔
隋并州净明寺塔
隋并州榆社县塔
隋魏州临黄县塔
榆社县塔,即此大同寺舍利塔。
漳源古代在历史上一直是由中原之地北上山西和京都的必由之路,这枚舍利子在历尽万千颠簸之旅后,终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传奇方式羁留在了太行山峦的这方钟灵毓秀之地,并以“天下第十八塔”而名播佛界。
走过前院的大雄宝殿,便行至苍松掩映下的舍利塔前。塔高十三层,分内外两层,通体青砖叠砌,白灰勾缝,造形玲珑典雅。每层四面都有券门,檐下有砖砌斗拱,塔心为八角形立柱,内外层之间留有通道,可由下拾阶而上至第九层;九层后塔身逐渐缩小,到十一层为木柱塔刹;塔心立柱一至七层和九层留有一方室,为置佛像而设。若登至顶层,便可俯瞰整个漳源城郭。只是因塔内供有佛祖舍利,除过寺院住持大和尚进香朝佛时可以入内,寻常之人是不得入内的。
时值下午,大同寺里除过几个和尚在懒散地打扫着院子之外,是很少有香客的。赵凤章在塔前的高大的铜鼎香炉前敬罢香,略停片刻,便朝塔东院墙根的一株大槐树下走去。
这株古槐据说与寺院同龄,至今亦已栉风沐雨走过了千年沧桑。但此时,老槐下仍空无一人,只有冷飕飕的寒风在陪伴着它的孤寂。
赵凤章走到离古槐丈许之遥的一处石阶上,一边散漫地看着远处的景物,一边静静等待着要与他接头的人。
由此凭栏东望,可见城外的龟背岭上文峰宝塔一柱擎天,笔走云端;回身西眺,正可将依城而过的浊漳河尽收眼底。由浊漳河而西,则是一片萧瑟荒凉的沙滩野岭。虽然此时的滔滔浊漳已冰冻成了一川素净的琼玉,可每逢盛夏洪流突涌,河患成祸,灾害殃民的那种惨状,却又无比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唉,天灾不解民苦,更哪堪为政者又如此昏庸,常令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险境,真是民不聊生!
万叠峰岚斗大城,下车环顾为逡巡。
枌榆零落商封旧,里社萧条劫后民。
空负陈平天下志,聊为元亮宰官身。
私心身切求雏牧,富庶何时转瘠贫。
他想起清代一个名叫葛士达的知县在到任漳源时写的一首诗。是啊,连封建社会的一个七品小官都懂得体恤民本,可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了,面对如此破败的漳源之地、华北之地、中华之地,我们的所谓政府却视而不见,见而不痛!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这样的政府既然不为国家民族所想,不为黎民百姓所思,那我们就只好让它滚蛋,让它灭亡!
一股凛然之气如熊熊烈火,陡然间在赵凤章的胸间燃烧起来。想着想着,不由就抬起脚猛地一跺,却不防,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这位大哥,你是来进香的还是来观光的?”
赵凤章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子已站在他跟前,正朝他微微地笑着。男子中等身材,脸色黝黑,长得敦实憨厚。特别是两道浓眉,又黑又粗,就像是专门用墨汁描了一般。那神情,颇有几分古书里描写的猛张飞或是蔚迟恭的样子,只是比起那两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勇将来,要显得年轻英俊许多。
赵凤章看着他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对方仍在微笑着看着他。赵凤章一回神,看看四周,忙回答道:“我只进香,不观光。”
“进香何求?”
“普度众生。”
“赵先生,赵凤章同志。”对方已是掩饰不住地满脸惊喜,说话的声音却压得很低。
赵凤章惊疑道:“你……”预定的接头暗号是对上了,可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叫上自己的名字。对方又低声道:“我叫李梦楼,南乡金藏武术会的。你忘了?去年秋天,在我们会馆,你还给我们作过一次国内形势的报告呢。”
“哦——”赵凤章一拍脑门,“原来是你,怪不得刚才一见,就觉得有点面熟呢。”
武术会和读书社都是共产党在漳源县早期活动创建的外围组织。按地下党负责人贺玉庭的指示,武术会以习武卖艺为名,专门在全县各区各村招募身强力壮和思想进步的青年入会,李梦楼正是武术会的会长。赵凤章则是读书社的负责人,其组成人员主要是以进步教师为主,同时也吸收和发展进步青年。
其时,武术会已拥有会员百余人,读书社已有会员六十余人,而且,已秘密发展赵凤章、李梦楼等中共党员五名、共青团员二十余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五名共产党员,便是漳源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共产党的生力军。正是在他们的引领下,漳源人民揭开了漳源革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页。
天色渐晚,寺庙大殿响起僧人们抑扬顿错的诵经之声。赵凤章从槐林深处站起来,与李梦楼依依惜别。
此行他向李梦楼传达了特派员贺玉庭的两项重要指令,一是近期对敌斗争的任务和方法;二是在腊月十六带着他新发展的党员,赶到西川的刘家圪洞参加党的重要会议。
赵凤章与李梦楼分手后,就直接住进了省立八中。在中学,他首先拜望了当年的国文老师,然后,又在老师的帮助下走访了十多位进步教师。
学校是文化的摇篮,而且往往总是接受和传播新思想的前沿。省立八中是省内名校,这所学校有着优良的传统,这里不但教风正,学风浓,而且,让赵凤章感受最深的是,无论教师还是学生,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对国事保持着最为热切的关注。这一点,是在他教书的那类乡村小学校里所无法感受到的。但有一样,是无论乡间还是县城,对于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来说,几乎都是相同的,那就是生活上的清贫和思想上的郁闷。当然,生活的清贫倒还可以忍受,因为由此带来的只不过是肉体上的苦楚;而思想上的郁闷,甚至愤懑,却使他们这个过分看重精神享受的群体倍感痛苦。毫无疑问,这种痛苦就像一张厚厚的黑毯子,正严严实实地覆盖在大家的头顶,让他们由郁闷而窒息,由窒息而死亡!所以,大家都在期盼着有谁能将大手一挥,一把掀去这张毯子,或是拿根尖尖的椎子,在上天面捅个窟窿。这样,才可以昂首而立,才可以新生,才可以战胜死亡!
当然,省立八中毕竟不同于闭塞的乡间野里,所以,这里自然也就有人知道在中国,已经有人在许多地方开始掀去这张黑毯子了。而且,他们所做的不是仅仅在这毯子上捅个窟窿,而是把黑沉沉的天也捅了窟窿。
赵凤章兴奋地听着大家的交谈,幸福地感受着大家的喜悦。此时此刻,他多么想告诉大家,快了,快了,这种日子就快要来到我们的身边了!但铁的纪律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在眼前,他只能把所有的兴奋和冲动都深埋在心中……
第三天,赵凤章离开县城回到凤凰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