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凤年在庙岭镇给白粉珍抓药时,无意中得到一个重大收获。
就在他从药铺里抓好药刚走到庙岭街上时,两个小混混不知为什么就在当街上扭打起来了。小镇平时本来就没有什么热闹之事,这一下一见有人打架,呼啦一声就围过一大群人来。赵凤年本来是不准备看热闹的,却不知道怎么就给人们挤到圈子里来了。
这时候,被压在下边的一个混混已被上边这个一拳打了个满嘴血污,用手一抹,却又抹了一脸灰土,活脱脱成了戏台上的三花脸。众人见状,一阵哄笑,有人就喊“再打”。上边这个却不听大家起哄,拍拍手上的灰土便站了起来。下边那个也一骨碌爬起来,掂掂裤子,揩揩嘴,脑袋一歪就喊道:“疤小子,你好本事再动老子一指头!”那被喊作“疤小子”的便又挥起拳头比划着要打,却也并不真打。被打的这个一看更加气壮,一蹦三尺高:“疤小子,你吓唬谁啊?你又不是黑脸汉李胖大,你以为老子会怕你?”疤小子被他这样一激,真的就要挥拳又打,对方却一边喊一边直往后撤。这时,人群就有人说:“疤小子,你也就是软的欺硬的怕,见了好汉圪蹴下。李胖大咱没见过,凤凰圪嘴的蛮牛咱可认识,你忘了?那年赶庙会,不是你让人家掂住脚拐子扔到戏台上的?”
疤小子不吭声了,只冲那人翻了翻白眼,又朝被他打破嘴巴的那人瞪了一眼,这才拨开众人走了。大家看看没热闹可看了,又议论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赵凤年见大家都走了,就过去拦住那个“破嘴巴”。那人以为又要挨打,吓得赶紧就要跑开。赵凤年赶忙笑着说:“兄弟,别怕,我跟你打听个人。”
“谁?”
“李胖大。”
“破嘴巴”一愣:“干啥?”
“打架。”
“破嘴巴”一听却笑了:“李胖大又不是打架的,他只会打鬼。”
赵凤年有点不相信似的又问:“你听谁说的?”
“咱镇上张二家婆姨就和李胖大是一个村的,都是她回来给大家讲的,听说可凶哩……”“破嘴巴”说着说着发觉走题了,便又说道:“要找打架的,我告诉你个厉害人,从这里翻过山,老龙岭上凤凰圪嘴赵家老三,外号叫蛮牛……”
赵凤年没等他说完,一拍胸脯满脸骄傲地说道:“那是我三弟赵凤堂。”
“破嘴巴”又是一愣,端详他半天,才疑疑惑惑地问道:“那你找李胖大打谁?”
赵凤年诡秘地一笑:“就是你刚才说的,打鬼!”
赵凤年打听清李胖大的消息,却并没有急着去寻找。相比之下,他倒是更相信他二弟的医术,所以就急匆匆地先把赵凤章开的药取回来给白粉珍熬上。
当赵凤章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赵凤年已经把他开的三服中药都给白粉珍熬着喝了。他回正房歇了歇,正准备过去看看白粉珍喝了这药怎么样了,忽然就听西房里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脸汉李胖大!”赵凤章正在疑惑,从门里已看见赵凤年端着一盆屎尿出来了。他赶忙就出去问道:“大哥,你怎么没去给大嫂抓药?”
赵凤年苦笑一声:“都喝完了,可越厉害了。你看,连屙尿都不出门了。”
赵凤章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又先回了正房里,但心里却是想不通,平日里他给别人看病开药方,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吧,可也常常是药到病除,可今日给自家人看,反而是一点作用也没起。正想着,赵凤年也进来了。赵磨锁和赵周氏也都长吁短叹。赵凤年却忽说:
“你们不用焦急了,我已经打听到一个好医生。”
赵凤章忙问:“谁?”
赵凤年一笑:“黑脸汉李胖大。”
赵凤章有点不相信:“就是大嫂经常喊的那个李胖大?”
赵凤年点点头,说:“我已经打听好了,这个人就是南乡金藏村里的。”于是,就把在庙岭抓药碰到的事情给大家说了一遍。
赵磨锁老两口便催道:“那你还不快去请人家来?”
赵凤年发愁道:“听说这个李胖大很厉害,我担心请不动人家。所以,我想让三小跑一趟,咱先礼后兵,万一他不想来,就让老三把他硬给弄来。反正,咱也是为了看病,想他也不会怪罪的。”言罢,就直看赵凤章,想等他发话。
赵凤章从一开始听大哥说起李胖大,就觉得有点疑惑。又听说他和李梦楼是一个村的人,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方便说。其实,神鬼之说,他一向是不相信的。现在大哥等他发话,就是担心他不同意用这种办法来给大嫂看病。可现在大嫂已经病了一个月了,眼见这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却是没有个好办法。算了,眼前也只能是去试试了。
“大哥,得病乱求医,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告诉老三,去了金藏,可千万不能跟人家动粗。”
赵凤年听了,立马就下张村找赵凤堂去了。
赵凤章本来是计划顺路回来再看看白粉珍的病情,然后再给她开点药就返回他教书的学校去了,现在一听他大哥说起这么个李胖大,反而倒激起了他的一片好奇,心说我倒要好好看看李胖大究竟是怎样捉鬼的。这样一想,也就又住下来了。
李胖大家住南乡金藏村,平时除了好习武练功,每年正月天组织一干子年轻人闹武圪榄串村子,十五、十六进城排街闹红火,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苦疙瘩庄稼汉。
有一年夏天,他赶着牲口在村后圪梁地里翻麦地。已是大晌午了,他忍着饥饿和炎热坚持把地全犁完,又把牛赶到离庄稼地较远的一道坡上去吃草,这才返回地头吃家里送来的午饭。
这时候,给他送饭的妹妹已回去了。等他揭开地头的饭罐子,里边却空空如也!难以忍受的饥饿让他万分恼火,可四下瞅瞅,大晌午天,别说是个人影,就是连只飞鸟、兔子也看不到。他想,可能是狐狸或是獾子之类的野兽把饭给偷吃了。这样想着,过去就从犁杖上卸了根枣木炮杆,掂在手里就沿着地头寻找起来。可等他连着转了两三块地,也没有看见有一只野兽的影子,倒是在山崖跟底,有一个塌开口子的寄埋墓穴。李胖大弯腰朝里一看,里面的棺材已经腐烂成了黑乎乎的一堆,但墓道口上摆放着的一双童男女纸扎,却完好如初。那“男童”已被当初的建墓者特意扭歪了头,那“女童”却还是眼不斜头不偏,直端端地面朝墓门。
这显然是犯忌的。因为按老百姓迷信的说法,放置在墓道里的“童男女”,如果不把他们的头给扭歪,他们就不会老老实实呆在阴间服侍他们的主人,就会成精作怪,跑到阳间来祸害人。果然,再一细看,就见那“女童”的嘴角上竟然还粘着几粒米饭!李胖大大骂一声:
“狗东西!胆敢偷吃我李胖大的饭!”抡起手里的枣木炮杆就朝那“女童”狠狠打去,只听“吱”地一声尖叫,从墓道里窜出一股冷风,“嗖”地擦肩而过……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事慢慢就传开了,李胖大也因此名噪一方。
天快黑时,赵凤章正在王月娥家坐着,他老三赵凤堂忽然就一头闯进来了:
“二哥,我已把李胖大请到了,大哥让你回去哩。”
赵凤章满脸欢喜。他也是好长时间没见赵凤堂了。“你没怎么人家吧?”他担心地问。
赵凤堂一笑,说:“二哥,要说这事还全凭你了,要不是有你的脸面,人家是说什么也不会来的。他真要是不来的话,说不来我可就真把他给硬弄来了。”
赵凤章忙问是怎么回事,赵凤堂说:“刚开始人家说打贼倒还能来两下子,打鬼可是从来也没有的事。后来,我说从俺凤凰圪嘴来一趟不容易,你要不去,我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去。没想到,人家一听凤凰圪嘴,就问说认不认识赵凤章。我说那是我二哥。那人哈哈一笑,说不来对不起你二哥,要来了,等他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赵凤章更觉奇怪了,这李胖大什么时候认识的我?莫非也是那次在武术会讲国内形势时认识我的?
王月娥看他疑疑惑惑的,就催他赶紧回去。
王宝龙一听说来了捉鬼的了,也想去看个究竟,于是就跟了赵家两兄弟赶紧往凤凰圪嘴这边而来。
赵凤章进了家门,他爹娘和大哥赵凤年正在正房里陪着请来的李胖大说着话。那李胖大一见赵凤章回来了,就忙不迭地从炕沿边上站起来。赵凤章一看,嘴里直乐,敢情李胖大就是李梦楼!
李梦楼解释说,胖大是他的小名,在村里是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名的,就连四乡八村认识他的人也都是叫他李胖大。
原来,李梦楼刚出生时,就生得又胖又大。在漳源,说小孩子生得肥胖,就只用一个胖字来形容。所以,他的父母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胖大。
赵磨锁一看两人认识,也高兴地说:“这敢情好,这敢情好。刚才我还和他讲,说咱这老龙岭上和他那金藏村,五百年前可都是岭下牛村的同一个老祖宗。你们看,还真让我说中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赵凤章重新又把李梦楼按到炕沿上坐下,笑着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学得这捉鬼的大本事?”
李梦楼却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徒有虚名,都是人们瞎编的,不知怎么就传到你们这里了。你看这事,我要不来,怕对不起你,我要是来了……”
赵凤章就接上说:“又怕我骂死你。”
李梦楼一听也笑了:“我可事前说清楚,今天我是第一次给人看病,而且,还不知该怎么个看法哩。”
一直在一边站着看热闹的赵凤娇,看见李梦楼一焦急,说话就憋得满脸黑紫的憨厚样子,竟忍不住也笑了:“就你这样子,我都不怕,鬼还能怕你?”
赵磨锁瞪了他一眼,生气道:“媸片的家,乱插什么嘴?”
赵凤娇把辫子一甩,嘴一撅:“媸片子怎么了?媸片子就该当哑巴了?”
赵磨锁老汉也不再和她斗嘴,只是举起手来笑着做了个要打她的动作,就不再理她了。
那李梦楼心说这姑娘可真够厉害的啊,这样想着,就不由将两眼跟过去,没想正好赵凤娇也正往他这边看呢,心里一慌,赶忙扭过脸来就说:“我先去看病,先去看病。”
赵凤章的兴趣来了:“我看你赤手空拳可怎看这病?”
李梦楼指指门扇背后,诡秘地一笑:“带着哩。”
正在这时,西房里的尖叫声就又响起来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脸汉李胖大!”
李梦楼从门扇背后掂起他的枣木炮杆,在手里使劲一抖,将附在上面的铁环铁钩抖出一阵“哗啦”声,这才黑着脸一抬脚就朝门外走出。
赵凤章、赵凤堂、王宝龙,还有赵凤娇,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他们都是想看看,这李梦楼到底怎么捉鬼。
李梦楼几步走到西房门口,绷着个黑脸,一声不吭,抬头看一眼紧闭着的两扇门,猛一抬脚,“咚”的一下把门踹开,一步跨到地下,将他的枣木炮杆往炕沿跟前“哗啦”一撂,将两道黑眉一抖,雷公似的就是一声恶吼:“老子就是李胖大!”只听炕上的白粉珍“吱”的尖叫一声,便没了声息。
赵凤年赶忙跳上炕,伸出拇指就去掐白粉珍的人中。赵凤章朝他摆摆手,坐到炕沿边,把两根手指搭到白粉珍的手腕上。
李梦楼愣在门口,反而不知所措了。
须臾,赵凤章跳下地,轻声说:“没事了。”
话音刚落,躺在炕上的白粉珍却“忽”地坐了起来,四下瞅瞅,一脸惊疑:“我这是怎么了?二小,你们这都是做啥哩?”
一家人一看她那样子,忍不住高兴得都大笑起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病了一个多月的白粉珍,就这样奇迹般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