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四十年之后,同样也是在这个地方。有一日,漳源县剧团从县城赴庙岭演出,因洪水阻隔,耽误了路程,行至牛家老坟附近时忽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演员们便个个装扮登台,击鼓鸣锣,琴瑟和唱。及至雄鸡一声,天色放亮,才知道是在荒草丛中演了一夜。再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戏服,竟然都是挂在了牛家老坟乱坟堆上长着的一株株酸枣圪针上。再看看四周,凄清孤寒,哪里有什么人和灯火!
此亦牛家老坟一异事,特记之。
县长的到来,其轰动效应不亚于一个月前法国人德瑞尔的到来。不同的是,德瑞尔来时,只带了个塌鼻子的胡德利,嘴里又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要收龙骨,人们自然也就围在跟前左看右瞅问东问西。但这次不同了,县长出行,不但有平时被村民们称为“断子孙”的区长段芝松作陪,而且还带着几个跟班的随从和五六个穿着制服挎着长枪的黑衣警察。自古以来三班皂隶,衙役警察,肃杀之气是与生俱来,平民百姓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尽管这县长骑着的高头大马和那个洋人骑着的大青骡子都是这老龙岭上平时没有见过的大牲口,可人们也还是不敢围过去瞧一瞧,看一看。即使有好奇者,也是远远地躲在柴垛后、门缝里,悄悄地窥看,悄悄地猜测。
这许多人中,又有几个装束与众不同的。虽然他们也是肩挎长枪,腰扎皮带,但那服装却是灰里透黑的狼皮样。有见过的人说,那就是县里的防共团。于是,就又有人认出,穿着防共团衣服,又在腰里挎了一支手枪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从前常到村乡里来吆喝收古物的那个塌鼻子的胡德利!
这人还真是塌鼻二。自从德瑞尔前一段离开漳源县,塌鼻二便凭着一副伶牙俐齿的圆变之术和帮洋人收古董攒下一些的黄白之物,很容易地就在防共团里谋了个中队长的职务。而这次的老龙岭之行,也正是他的鬼主意。原来,自那次随德瑞尔见了赵家的大龙骨之后,他就也想着要得到这只宝贝龙骨。但自知明着来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就花钱雇了土匪来。谁知那石秃子却在老龙岭栽了跟头。他知道以他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再得到这大龙骨了,于是就把它举荐给了现在的县长。以他的想法,他得不到的东西,你这老赵家也休想再指望拥有。而且,现在让县长取了这宝贝,讨得县长个满心欢喜,今后也就不愁没有出人头地的好日子了。
周儒成虽贵为一县之长,见到赵磨锁这个平民百姓倒也还算客气。
本来,他在听了塌鼻二的报告之后,觉得这刁蛮乡民,私藏国之大宝,实属违法之举。于是,一怒之下,就带了警察,要亲自来这老龙岭上收缴塌鼻二说的那只大龙骨。可等他到了庙岭镇上,又细一思量,才觉得自己此举极不慎重。想这漳源之地,自古民风淳朴,妇孺老壮,皆宽厚诚善。而赵家乃山野村夫,偶获此宝,不懂得上缴国家,也无可厚非,如若现在知道了这国家法度,乐于将大龙骨交给县府,我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有愧于民?于是,这才又急忙让段芝松备了文房四宝,草草写就一幅大字,差人在镇上连夜做了一幅大匾,以示政府褒扬之意。况且,来的路上,又经受了牛家老坟那股惊魂旋风,现在上到这老龙岭来便愈加没有了呈威显势的想法,而且还一再吩咐手下,没有命令,不得喧嚣。冥冥之中,他仿佛觉得,牛家老坟中那数百阴魂,正在暗里眼盯盯地看着他,一旦做下什么有背天道的事情,他们就会再度幻化成一股夺命旋风,将他席卷而去。
面对县长,赵磨锁显得很是拘谨,甚至还有点手足无措。别看他平时说话声高气大的,但在骨子里,其实对每一个有着正统官衔的公家人,都是抱着一份尊重和顺从之心的。这也是几乎所有的平民百姓所共有的一种心态。因为在他们传统的思想里,官就代表着官府。官府是什么?官府就是国家,就是天,就是地,就是老百姓的爹娘老子。所以,当他一来到县长面前,很自然地就在老脸上堆砌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谦恭样。
周儒成在简单地询问了他几句有关大龙骨的话后,就让随从拿出一纸盖了县府大印的文书,展开又扫了一眼,便又递给那个手下。那人便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念了起来。赵磨锁在迷瞪之中尚未听清楚这不时还夹着几个“之乎者也”的文字是啥意思,那人却已像戏班子里太监宣读圣旨似的,在相当于“钦此”的扫尾处一句“授匾一块,以资褒扬,昭示万代”上,拖着长长的鼻音结束了他的宣读。随之,两个警察就将那块系着红布的大匾抬起来,交给赵磨锁。
赵磨锁低头一看,见那上面写着的是四个碗口大的楷体烫金大字“物华天宝”,落款则是“漳源县政府县长周儒成中华民国二十四年”。
段芝松在一旁看着赵磨锁双手抱着大木匾,仍是一副无所适从的傻样子,就皱着眉头呵斥道:“还不赶快谢谢周县长!”
周磨锁赶紧从脸上挤出笑来,直朝县长又哈腰又点头,却是不知道说那“谢谢”二字。
周儒成也不答话,只朝段芝松挥挥手,段芝松便吆喝一声“收龙骨”,然后就领了县里的警察和他的区警,叫让赵磨锁直奔凤凰圪嘴。
村长张寿福正想跑到前边给段芝松带路,却看见塌鼻二在一旁向他招手,于是就赶紧又跑过塌鼻二这边。
此时,塌鼻二却是有点做贼心虚,只将他的两个手下打发着跟了段芝松去,自己就随着县长留在了打谷场上。以他的鬼心眼,若要再去到赵家,一是怕他家把那闹土匪的事和他连挂起来,二是他觉得这老龙岭上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连石秃子的土匪都在这踢腾不开,更别说区区这么几个警察了。算了,还是躲得远一点好。
况且,他还有另一件同样也是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张村长,你们村可有个叫赵凤章的?”看到张寿福过来,他就悄悄地问道。
“有啊。”张寿福用手一指远去的赵磨锁:“就是他家的二小子。”
塌鼻二有点惊讶:“那我怎么没有见过?”
张寿福说:“哈,人家是个教书先生,常年在外,就连我们一个村的也很少见他。”
塌鼻二若有所思,莫非就是他?他想起上次在赵磨锁家院里见到的那个一直和洋人说长论短的年轻人。
塌鼻二不再问了,只是把目光投向打谷上面那眼熟悉的土窑洞。
赵磨锁两手紧紧地抱着那块大木匾,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家走着,那神态,既像是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是捧着一个神圣的祖宗牌位。此时,他的心里已不似刚才在打谷场时那样拘束了。想到怀里抱着的大匾上是留有县长的亲笔题字的,他就越感到这木匾的沉重。“这可是我老赵家祖祖辈辈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啊。”此时,在他的心里,这块木匾是该比那只什么的“二老黑”,甚至还有张富山答应要换给他的那二亩三分地都要金贵许多许多。
然而,他没有想到,儿子赵凤年对这事却是一百个反对。
就在他领着段芝松和警察,已经把“二老黑”从窑洞里抬到院里时,刚刚得到消息的赵凤年忽然从街门外边闯了进来,冲过来拨开众人,一下子扑到“二老黑”上,瞪着眼就喊道:“地里打下的粮食你们要,土里刨下的骨头你们也要拿,你们还讲不讲理啊?”
段芝松一看这还了得,将二拇指头向赵凤年一指就骂:“怎么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你就说,老子送你去防共团好活上两天!”
警察和防共团的一伙人一看这阵势,立马过来又是拉又是用枪托子打。赵磨锁在一边,也是急得直喊:“凤年,你起来,你快起来呀!”但赵凤年就是抱着“二老黑”不放。“砰”,脑袋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枪托子,那血立马就顺着他的脸淌到了他的身上,也淌到了“二老黑”的身上……
“二老黑”终究还是被抬走了。
院子里,赵凤年两手紧紧攥着原来苫裹着“二老黑”的那块大红布,任凭被砸伤的脑袋血流如注,只顾狠狠地骂着:“狗日的们,连土匪都不如!”
赵磨锁瞪他一眼,也骂道:“日你娘的,嘴上没把门的了?什么也敢说!古人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公家的东西就是公家的,你瞎叫喊个啥?”
赵凤年不吭声了,只是站在那里气恼地“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喘着喘着,忽然猛地将手里的红布往地上一扔,“噔噔”几步走到了正房门前,两手抱起那“物华天宝”的大木匾高高地一举,朝着门前的压檐石“咔嚓”一声就狠狠地摔去!
赵磨锁见状,跑过来想要拦他,已经来不及了,直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然后就一脸颓然地瘫坐在院子里:
“我的活祖宗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