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凛冽的北风张狂地挥舞着枯干的臂膀,挟裹着沙屑和雪粒,一次又一次掠过漳源大地,掠过浊漳河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大风和严寒,他们的脸上一如以往任何一天一样,全都无一例外地挂着迷茫和困顿的神色。但每个人的心里似乎也在憋着一股子劲,只是不知道这劲该往何处去使。
大家在忍受严寒的同时,也在心底悄无声息地诅咒着严寒,抵御着严寒。
进入农历腊月,年关就一步步临近了。但除了稚气十足的孩童们,因为对过大年炸响的爆竹或是有可能添一件新衣裳,还存有浓厚的向往而表现出平时少有的兴高采烈之外,大多数人还是没有感觉出公元一九三五年的这个冬季的年关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因此而失掉一些什么或是带来一些什么。
但历史已经注定这个冬天将是漳源历史上一个极不平凡的冬天,一个将要在严寒中绽放春蕾的冬天。
腊月十二这一天,连着刮了几天的北风忽然就停下来了,白雪覆盖着的沟川坡岭,随着太阳的照耀,闪动着银色的光泽。天空变得格外高远、晴朗。
这是坐落在漳源县西川山坳里的一个叫刘家圪洞的普通山村。正是冬闲季节,再加上雪和北风带来的寒冷,把人们都堵在了暖暖的家里。已经是过了吃早饭的时分了,可整个村子看起来连一个人影也没,静得好像连一片枯树叶子落在雪地里都能让人听得见响声。就在这时候,几个或算卦、或小商贩、或农人装束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从不同方向先后来到了刘家圪洞的小学校里。
小学校坐落在刘家圪洞村东的一座奶奶庙里。这座奶奶庙地处一个高高的黄土圪塔上,离村里住的最近的人家也有二里之遥。站在庙前的石阶上,可俯瞰整个刘家圪洞,由村里上到庙中,却只有一条陡陡的小路相通。庙东的山坡上,虽然没有一条现成的路可走,但若要从野树蒿草间上来下去,也并非难事。山间本无路,今天到庙里来开会的大多数人,就都是从这些没有路的新路上爬将上来的。
赵凤章就是这所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兼校长。这几天,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和他一起教书的另外两个先生也在前几天就收拾东西回家准备过年去了。腊月十五的晚上,他已经在学校里迎来了中共漳源县地下共产党的负责人贺玉庭。
贺玉庭也是漳源县人,时年二十五岁。他早年也曾就读于省立第八中学,后考入山西医学专门学校。在校期间,他一边上学,一边积极参加革命活动,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组织,创办《铁血诗刊》宣传马克思主义和抗日救亡,并因此而遭到国民党太原卫戍司令部逮捕。一年之后,被党组织营救出狱,并派回漳源老家,以行医为名,筹建党的地下组织,秘密发展党员。
赵凤章是贺玉庭在家乡发展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并且很快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上午九点,参加这个特殊会议的人已陆续到齐。包括贺玉庭和赵凤章在内,参会的人员共有八名。由于平时大家彼此之间多是靠交通员传递信息,单线联系,所以,虽然都是本乡本土之人,而且其中也有几个平时还相互认识的,但在此之前,竟是谁也没有想到,原来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都是“同志”。
贺玉庭先将大家彼此作了相互介绍,然后就宣布正式开会。会议的第一项内容,是由赵凤章和李梦楼分别向大家介绍武术会和读书社的发展情况以及他们各自发展新党员的情况。赵凤章发展的党员一个叫刘锁成,是刘家圪洞的贫苦农民,另一个叫肖志鹏,是附近学校的教书先生;李梦楼发展的党员叫孟三孩,是他的武林同道,县北川人。之后,赵凤章又将他发展共产主义青年团员的情况向贺玉庭作了简单汇报。
汇报完毕,贺玉庭打开一个蓝布包裹,小心翼翼地从里边取出一面三尺见方的红布,然后神色庄重地将它宣挂在正墙之上。红布的左上角缀着的是交叠在一起的一把麦黄色的镰刀和铁锤。大家的眼前一亮,灰暗的屋子里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为之光辉四射。面对党旗,几个经历过这种神圣场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眼中交换着熟悉的喜悦心情,而三个刚被宣布同意接收为中共正式党员的新人,更是抑制不住的满脸新奇和激动。学着贺玉庭、赵凤章和李梦楼的样子,刘锁成、肖志鹏和孟三孩,亦神色庄重地将自己的右拳缓缓举过头顶,面对党旗,庄严宣誓……
此时,红军东征,北上抗日,已成定势。时任国民党太原绥靖公署主任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深感共产党红军的到来,势必给其唯我独尊的家天下式的山西政局构成威胁,于是大喊“思想防共,民众防共,政治防共,武力防共”,进而又提出要用“九分政治一分军事来防共,七分政治三分军事来剿共”,速令山西各县成立防共保卫团,大肆反共防共灭共。一时之间,三晋大地处处愁天苦日,阴风四起。
在县长周儒成看来,漳源县地处偏僻,穷山恶水,土地贫瘠,黎民百姓养家糊口尚难顾及,又哪里有精力去跟着共产党瞎跑。他坚信,在这样的小地方上,共产党纵有天大本事,一时半会也是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但上边的命令是不能不执行的,所以,防共团还是照成立不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防共团一成立,还真给他搜罗回不少可怕的信息来:漳源有共匪活动。有吗?有就抓。但周儒成一向是个文弱之士,虽身居县长要职,对打打杀杀这些险恶之事却是不感兴趣。于是,一古脑儿就把防共清共的大事交给了防共团。只要你们完成上级派的差事,就是这小小漳源县里,你们愿怎么防就怎么去防吧。有了周儒成放权放话,防共团一干人也就放开手脚干上了。派出的爪牙密探是遍布全县,白色恐怖也就日胜一日。
这些情况,贺玉庭当然清楚,值此非常时期,稍有不慎,就会招致大祸,将刚刚点燃的革命火种扼杀于三尺炉腔之内。刘家圪洞虽然地处偏僻,加之古庙又远离村舍,但为了以防万一,在举行完三名新党员的入党仪式后,他便让大家从庙里撤出,转移到对面坡顶松树林子旁边的一个黄土崖下。土崖面南背北,又有丽日当头,虽是严冬,也不觉得十分寒冷。李梦楼还特意折了一些松枝,铺到崖下,这样,大家就有了一个可以落座的舒适地方了。
为防不测,贺玉庭还特意安排了刘锁成在土崖上的松林里放哨瞭望。他是本地人,一旦有村里人上山,也会好应付一些。
其实,孕育这个特殊冬季的一九三五年,不但是在小小漳源县,就是从整个中国革命的发展史来看,也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就是在这一年里,中国共产党人领导的中国农民红军,历经了二万五千里之遥的生死长征,胜利到达陕北,完成了中国革命的战略大转移,并挥起臂膀,坚决而有力地敲响了东征北上,抗击倭寇的铿锵战鼓。与此同时,因“华北危急”而引发的北平“一二·九”运动和上海“七君子”事件,更像一根根炽烈的导火索,将中华大地炎黄子孙胸膛中淤积着的腾腾怒火,猛地点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