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干年前,在大雨滂沱的媳妇圪顶石塄下的一场亲密碰撞,引领着蒙昧初开的赵凤堂叩响了天堂的大门。激情似火、娇艳怡人的吴香梨给他开启了一扇他从未走进过的幸福之门。
然而,他很快明白,他在走进天堂的同时,也走进了地狱,吴香梨其实是一朵怒放在荆棘丛中的鲜花,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个芒刺蜇得鲜血淋淋。更重要的是,每次当他从这个女人起伏跌落的销魂之地走出来的时候,他都会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是把她当做大嫂白粉珍的!那一声又一声“嫂嫂嫂嫂”的痴情呼唤,呼唤着的其实就是自己的真爱!然而,吴香梨不是白粉珍,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嫂嫂”。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影子,他所迷恋着的只不过是她温软香艳的肉体和那种澎湃激越的呻唤。却原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作孽,在亵渎。想到此,他感到自己既愧对吴香梨,更愧对白粉珍。
于是,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开始远避吴香梨,尽量地去扼杀着一个又一个可以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然而,就像他赶着的羊儿一样,当面对着的是一坡鲜绿的青草的时候,仅凭手中一根细细的皮鞭,是很难管得住它们心存向往的饥渴本性的。而且,这时候的赵凤堂,正陷入他一生当中最为痛苦的时期。因为就在一夜之间,一奶同胞的两个手足至亲忽然没有了。但他还不能倒下,还必须硬撑着,站直了,否则,家中老的老小的小这一大家子人,就更没有活路了。在这个大家庭中,他是理所当然的男子汉,家中的千斤重担,理应由他担当。
但他毕竟还是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毛头小子,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在能力上,都还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所以,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他更需要依靠,更需要疼爱。这时候的吴香梨,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排遣愁苦的唯一去处。最终,原先已经想好的所有的远避的想法也就成了一根柔软的皮鞭,还没等吴香梨来得及感觉他对她有了什么变化,他已经又一次把自己的羊儿放纵到了她的青青河边草。于是,新的愧疚和自责又伴随着新的快乐和宣泄再次降临,天堂和地狱的双重感悟又相伴而生。赵凤堂成了一个跌入浩海中的无助者,随着滚滚波涛,时而沉下去中呛一口咸涩的海水,时而浮上来呼一口飘拂的空气。
天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刘兰香的“文”办法终究还是没有起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吴香梨并没像她说的那样“熬过来”。相反,在娘家住了一段日子之后的她,反倒像是一个闷在罐子里的小鸟一般,几乎每天都在急着要飞到明亮的天空里。也就是一个多月的光景,吴香梨便又主动地飞回张村来了。她知道,如今的张村,已不是昨天那个风平浪静的花果园了,即使是一片树叶、一根草,或是一块石头背后,也都是极有可能隐伏着一双鹰似的眼睛。但她还是回来了。
欲望像春天的蒿草一样疯狂地成长,怯懦已经被茂密的草丛深深掩去。
赵凤堂对吴香梨的回归首先表现出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的强烈冲动,兴奋之余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自责和愧疚。此时的他仿佛才明白,吴香梨刚刚离去之时自己曾经有过的“轻松”的感觉,原来竟是这么地经不起考验。而吴香梨虽然直到现在仍未能读懂赵凤堂深隐着的内心世界,却在直面危险的同时没有忘记把危险的处境说与心爱的人共知。她还算是理智的。她知道,大嫂是好心,虽然她对她的这片好心不能做到言听计从,但起码也不应该更加肆无忌惮。
赵凤堂明白了她两个月之前为什么忽然离去的原因之后,一种惶惶然的恐惧感也一下就袭上心头。恍惚之间,他的面前,已经被刘兰香,还有张富山、张富川、自己的爹娘及村里的老老小小严厉着的、讥讽着的、诅咒着的各种各样的目光给包围了。这些目光就像一把利刃,在一阵阵杂乱无章的碰撞之后,忽然又飞出了一双盛满不屑和嘲笑的眼睛!
他明白,那是他的大嫂白粉珍。
刘兰香对吴香梨的回归并没有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吴香梨是她张家的媳妇,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要她老住在娘家不回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宁愿相信吴香梨是因为“想通了”、“熬过来了”才回来的。她想象着这个在年龄上完全可以做她闺女的小妯娌,真的已经知耻而改,真的已经迷途知返了。她相信,只要她真的意识到这种娼妇行径是一种多么可耻可恨,甚至是可杀的丑恶之举,那么,再加上自己可以随时而至的旁敲侧击,老张家相安无事的好日子也就可以又继续下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燕飞柳绿,花开枝头。当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的时候,吴香梨忽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最初的时候,吴香梨摸着一天天隆起的肚腹,心中充满了将为人母的喜悦。能够拥有做母亲的资格,是所有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喜悦和追求。
女人来到这个世上,有一半是为着做母亲的。再好的女人,如果不能成为母亲,那也只能算是半个女人。
很长时间以来,吴香梨以为自己的生命之地早已成了一片长不出庄稼的盐碱滩,否则,即使是对刚过门时张富川没日没夜的无果劳作能说得过去,而对后来赵凤堂这么些年的辛勤耕种也全无半点收获的迹象也就不好解释了。也许正是有了这些原因,她才对男女之事显得更为迫切、更为痴情。她在狂热地攫取着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快乐的同时,也在不遗余力地证明着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应有的资格。如今,这种证明有了回应,盐碱滩就要变成米粮川了,她不能不感到喜悦!
但很快,她的这种无法公开的喜悦,就被无情的现实撞击的几欲碎裂了。很明显,要把孩子生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怎么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吴香梨找了个借口,特意跑到野外找见了赵凤堂。
就像当初听到吴香梨告诉他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被刘兰香知道了一样,赵凤堂又一次感到了飕飕的冷风挟裹着恐惧从脚底直钻心窝。“怎么会这样呢?”他好像有点不相信似的呢喃着,继而又无比焦急地问道:“怎么办?怎么办啊?”
吴香梨看到赵凤堂这个样子有点失望,但想到他在自己跟前也还是个“孩子”,心里就不再责怪他了。
“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想好了,大不了,咱俩一起跑,离开这个鬼地方。”吴香梨铿然而语,一脸果敢。
“跑?”赵凤堂一愣,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往哪里跑啊?跑出去我们可怎么活啊?再说,我家里还有爹、娘……”
吴香梨不吱声了。这是她想到了的,也是她没有想到了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她这种与常纲伦理大为相背的想法的,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可以做女人的依靠的。
吴香梨失望是失望,但很快就和带给她失望的男人站在了一起。赵凤堂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而这个错,是在刚开始的那场滂沱大雨中就注定了的。她知道,赵凤堂也实在是情有可原,他们家的三根顶梁柱,现在只剩下他这一个了,如果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老赵家可真是要完了。
吴香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沉默良久,这才起身擦擦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涌出的泪水,慢慢地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