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堂独自一人呆若木鸡般地站在野地里,脑子里就像是刚上了卧场的羊似的,乱哄哄地响成一片。一时间,老大的汉子竟束手无策,“嗐”地长叹一声,抡起拳头朝着身边的一棵老杨树狠狠一砸,抱着头蹲在地上就“呜呜”地哭开了。
也不知是哪天,吴香梨开始吞食一种黑色的药丸。思来想去,她还是听从了赵凤堂说的绝不可以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无疑,对于吴香梨来说,这是一种牺牲,一种将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拥有做母亲的机会的牺牲。
赵凤堂的话是对的,如果大肚子的事不为外人所知道,她和他就还有一线生机;相反,一旦等到显山露水孩子出世,那就说什么都晚了。那样的话,他们两个即使不被村规家法致死致残,也得被乡民的臭烘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而更重要的是,还会因此而连累到父母、亲戚的颜面。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肚子里的孩子尽快弄掉。可这又不能去请先生唤大夫。因为在当时来说,许多为医者是将帮人堕胎看得比图财害命都要可怕的,所以,也就不会有哪家医生肯为他们开这样有背医德的药方子了。
无奈之下,赵凤堂想到一个“偏方”。那还是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他在山上放羊,有一只怀着羊羔的老母羊伸着脖子要去吃挂在酸枣圪针上的一卷蛇皮。正巧有庙岭镇上的一个老中医路过,就说那蛇皮是有毒的,母羊吃了会落羔。现在恰是需要“落羔”的时候,赵凤堂自然就想到了这件往事。他相信,母羊吃了会落羔的东西,女人吃了也一样会起到打胎的作用。于是就满山遍岭地去寻找蛇皮。
蛇皮在中药中称“蛇蜕”,是开春时蛇出洞后蜕下的“旧衫”。这是蛇类冬眠醒来之后必做的第一件事。如果蜕不掉旧皮,蛇就不会有新生。正因为如此,有身上受伤的蛇,即使是当时没死掉,在来年出洞时也会因为身上结着伤疤,而无法利索地蜕去旧日的皮囊而不得不痛苦地死去。
蛇皮找起来并不很难。不多几日,赵凤堂便东山一头西山一头,搜罗了白拉拉的一大把。但他并不急于让吴香梨去吃这些看起来就像一根根弄脏了的裹脚布一样的东西。他在想,仅凭几张薄如蝉翼的蛇皮,也许是不能把胎打掉的。他想起以前王虎龙他娘给人治抽风病时,常打发他和王虎龙上去捉蛇蜥子,抠寄生在死醋柳菝子里的红虼虫,等拿回去就用火焙干,然后就研成粉末掺在面食里让病人吃下去。抽风这样厉害的病都能治了,打胎又算什么。于是,他又捉了好几十条蛇蜥子,找了成百条红虼虫,然后就从家里取了一把铁锹,在野外点了堆柴火,把摔死的蛇蜥子和红虼虫用铁锹盛上,放到火上慢慢地焙得焦黄,再一个一个地研碎。但吴香梨是和张富山老两口,还有长工们一起吃大锅饭的,用王虎龙他娘的那种把药粉和到面里吃的办法显然是行不通的。聪明才智在这时候的赵凤堂身上表现的无处不在,他想起他二哥活着的时候用蜂蜜做药丸的事。于是,又从山崖上掏了两窝野蜂,用野蜂蜜和着已经变成齑粉的蛇皮、蛇蜥子、红虼虫,揉捏成许多李子大小的药丸子。
这种略带腥臭的药丸,让吴香梨本来就因妊娠反应引起的呕吐更加厉害了。但呕吐也只能是强忍着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可以的。为了两个人的命,吴香梨硬是坚持着一天又一天地吃着吃着。“就是毒药我也认了。”她在心里说。因为若真是毒药,死掉的只是她一个人,否则的话,就有可能把两个人同时毁掉。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吴香梨已经将藏在被子背后几乎有半面盆的药丸吃得一颗不剩了,可她的肚子不但从没有发现过一丝异样的痛感,反而像是上足了粪肥的庄稼似的在日胜一日地往高里直长。
无奈之下,吴香梨从箱子里翻出一截长长的红缎子,每天早上一起身,先将它紧紧地缠在肚上,然后才走出门去。做营生的时候,则是一反常态地专门挑拣那些苦重的活去做。有时,甚至还要担上水桶去井上挑水。这是住长工的下人才做的活。每到这时,刘兰香一边喊着拦着她,一边却将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审视上老半天。
最痛苦的是夜晚。摸着又鼓又大的肚子,女人想着一肚子的愁苦,却只能向隅而泣。夜深人静的时候,吴香梨找出洗衣服用的一根榆木棒杵,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照着肚子忍着巨痛使劲地抡着。但没过多久,又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已经听见,那边刘兰香的屋里好像已经有了响动。看来,这种办法也是不可取的。
黑暗中,吴香梨瞅着模糊不清的炕沿边,将自己已然笨重的身子躺上去,然后朝着炕沿下二尺多高的青砖地下猛地滚下去,一次、二次、三次……女人的身子如刀割斧砍般痛着,却强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吴香梨能够忍得了自己口中的声音,却无法掩盖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也更无法掩盖即使是缠裹了红缎子也仍在一天高似一天的大肚子。终于,在一天深夜,刘兰香冰着脸走进了她的屋里。肚上仍缠着红缎子的吴香梨跌爬在冰冷的砖墁地上,正要挣扎着起来,作再一次的摔砸。无需再说什么,刘兰香只扫了一眼就什么都清楚了。
“大嫂救我!”吴香梨向前爬了几步,跪起来拽住就要转身离去的刘兰香。
刘兰香却头也不回,只狠狠地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的贱屄货”,朝着地上啐了口浓痰,便一摔手走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够料理得了的事了。
数日之后,刚刚吃过早饭,张富山在小角门外喊住了正往茅厕去的赵凤堂。
“三小,你做啥去?”
“大爷,我去茅厕。”
“去厕所做啥?”
“屙屎。”赵凤堂一怔,又补充道,“还尿尿。”
张富山说:“那正好,你跟我来。”言罢,木着脸转身就径直朝自己住的楼院正房里而来。
赵凤堂疑疑惑惑地进了正房门,却看见张富山已经像一只大虾似的弓着腰趴在炕沿跟底的青砖地上了。
“上炕沿上去。”张富山头也不抬,阴沉着脸威严地说。
“我……”赵凤堂不知道张富山这是要干什么,可又不敢不听他的话,犹豫一阵,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抬脚上了炕沿上。
“行了,开始吧。”张富山还是头也不抬。
“大爷,你叫我做啥啊?”赵凤堂还是不知就里。
“屙屎啊。”
“大爷,我怎能做这事呢?”
“你怎么不能这么做?你不是已经给我老张家拉了一脖子臭狗屎了吗?怎么,还在乎多拉这一半回?”
赵凤堂赶紧跳到地上,“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张富山的跟前:“大爷啊,那可不能怨我啊,都是二东家的硬拉了我做的呀……”一边说一边就将头“嘣嘣”地磕在地上。
张富山这才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气咻咻地坐到了太师椅上。
在一旁坐着的刘兰香一看,不由把嘴巴一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起身管自己进里间去了。
张富山也“哼”了一声,摇着头说道:“干看着你有一身好力气,可连你爹和你两个哥哥丢了的都不如。”说着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又坐到椅子上,大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要不是看在和你爹打小光屁股一块玩大的份儿上,我早把你送到城里的局子里去了……赶快拿上你的铺盖卷,滚吧!”
“大爷……”赵凤堂满眼是泪,又将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张富山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冷地说道:“工钱我会算给你的。好自做人去吧。记住,以后别再踏进张家楼院半步,否则,打断你的狗腿!”言罢,随手抄起桌上摆着的一尊蓝花青瓷老寿星,“啪”地就摔到门口上: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