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的王月娥,自然也成了个大忙人。她担任了村妇救会秘书,专门负责组织张村编村妇女姐妹们办识字班、为八路军做军鞋和参加其他抗日活动。而且,她还学着八路军女兵们的样子,把本来是挽着发髻的长发也剪成了齐耳的短发。这种忙碌让她慢慢走出了过去那种痛苦的阴影。在心之深处,她觉得自己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和凤章当初说给她的“为了让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的道理是一样的。不管是过去的国民党,还是现在的日本人,谁要是逼得老百姓没活路了,我们就要和谁斗到底。应当说,她是在走他未走完的路。这应该是对丈夫一种最好的纪念。更让她可以告慰英灵的是,就在不久前,她在参加完县里组织的妇女骨干培训会之后,被县长贺玉庭叫去,告知县委已正式接收她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王月娥,这个山村里长大的受苦人家的女儿,成了漳源县第一位女共产党员。那天,她顶着满天星斗,翻了几十里的山路,连夜从县委临时驻地向阳村赶回到老龙岭上,家也没顾得上回,就直接到了赵凤章的坟前,含泪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她的爱人。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真的就和凤章成了一样的人了。
赵周氏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可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她毕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一下子失去两个儿子所带来的打击。从赵凤章被抓,到被害,赵凤年又一去不归,她几乎每天都是以泪洗面。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极力地掩饰着自己,怕自己的悲伤给两个儿媳妇和家里人带来更大的痛苦,但这种刻意的掩饰,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饱含着深深母爱的思念之情啊!终于,这个可怜的母亲,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和哭泣之后,两只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承受感情打击方面,男人似乎天生就比女人要坚强许多。赵磨锁老汉,虽然心里也在经受着同样的失子之痛,可还是硬挺着腰杆,一天一天地在支撑着这个家。其实,没有谁知道,他心里所受的煎熬,比起家里的其他的人来说,应该更为厉害。作为一家之主,他想得更多的是这个家的尊严和名声。在他看来,二小子的死是因为跟政府作对而死的,也就是一种叛逆之死,不忠之死。所以,在赵凤章离去的最初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觉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楚和痛苦。
老天爷知道,我的二小子是个好孩子啊,他怎么会被政府给处死呢?终于,在矛盾的煎熬中,他也渐渐地认可了三小子凤堂给他说的那句“那些狗官们就是该反”的道理。等到后来,当他得知杀害自己儿子的那些个什么的狗屁政府,在一听到日本人的枪炮声后就扔下老百姓跑了,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事情可能是对的。再到后来,当他看到连那个会捉鬼的李胖大都已经领着人跟着共产党干了,他也就更觉得儿子当初走的路是对的。只是,虽然自己这样想通了,可谁知道这世人会怎么看啊。如今,儿子死了都快三年了,可还是这样没名没分的,连个死得到底对不对、值不值,也没个人对他说上一句。唉,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像堵上了一块石头……
人死不能复生,死的已经死了,不说了,可更让他揪心的是大儿子凤年和宝龙两个孩子,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鬼,扔下两大家老老小小的,就是没个音讯。一想到此,老汉总是背地里独自落泪。有时,心里实在憋屈得不行,就走过小石桥,去找王拴纣坐上老半天。在过去,老哥俩常会因为一件琐事争得面红耳赤,可现在,在一起时话都很少了。许多时候,总是装上烈烈的旱烟,一锅子一锅子地抽啊抽。可抽来抽去,只能是将心里的烦乱越抽越旺。
这一天,老哥俩正在老龙圪塔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王月娥忽然来了。她的手里还拉着儿子新明。
“来,明明,过来,姥爷抱抱。”王拴纣老汉一见外孙,愁苦着的脸上忽然就乐开了花。但还没等孩子走近他,二女儿月英已先下手为强了:“明明,来,跟二姨去玩。”
“死媸片子,跟你爹也争。”王李氏过来笑着骂了句女儿,自己却不由得也跟在后边逗开外孙了。
王月娥笑笑,也顾不上和他们多说什么,只对赵磨锁说:“爹,快回家吧,家里来人了。”
赵磨锁问:“谁来了?”
“是李梦楼他们。”王月娥迟疑着又说道,“还有八路军工作团的岳团长,贺县长,好几个人呢。”
赵磨锁心里疑疑惑惑的,知道这几个人现在都是共产党的大官,可一时也想不通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娘,把新明也给我吧。”王月娥一边拉新明走,一边解释道,“他们是来看老人和孩子的。”
王拴纣老汉是个明白人,一听月娥这样说,就猜想可能是跟赵凤章的事情有关,于是就催亲家赶紧回去。
岳必泰一行果然是为赵凤章的事而来的。
赵磨锁进门时,岳必泰已经坐在他家正房里的炕沿边上,拉着赵周氏的手在说着话了。站在他跟前的还有常来他家的李梦楼和另外几个平时没有见过的人。
看到赵磨锁回来了,岳必泰赶忙起身迎过去,握住了他的双手,动情地说:“大爷,让你们一家人受苦了。”
贺玉庭也过来握住了老汉的手:“大爷,我叫贺玉庭。凤章是你的好儿子,也是我的好兄弟、好同志。”从一进这个家,他的眼里就忍不住地溢满了泪水。
“赵大伯,你还认识我吧?”李梦楼的身后忽然又走出个年轻人,而且,还穿着一身粗布灰军装,扎着皮带,别着手枪。
赵磨锁一怔:“你……你是富山哥家路生?你怎么也来了?”他真是无比的惊讶,连张富山的儿子都参加共产党八路军了,看来,这世道可真是要变了。
“是我,大伯,是我啊。”张路生的眼里也涌上了泪花。直到此时,他还在为当初没有能够救下赵凤章而懊悔不已。
是的,这个年轻人正是张路生。漳源“二月二暴动”取消后,他又回到了太原,并被党组织派往山西省牺盟会麾下的国民兵军官教导团。后来,教导团被改编为青年抗敌决死队,太原沦陷时,他所在的决死一纵队游击三团正在辽县前线抗敌作战。为了进一步加强漳源抗日武装力量的建设,这次组织上又将他调回了漳源老家。目前,他的正式身份是游击大队的政治委员。
稍停,贺玉庭从身上掏出一张折叠着的麻头纸,神色庄重地递给岳必泰。岳必泰接过来将它展开、抚平,又用双手捧着,神情肃然地将它缓缓送到赵磨锁的手中:“大爷,赵凤章同志是为党的伟大事业而牺牲的,是为让我们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而牺牲的。现在,赵凤章同志已正式被我漳源县抗日民主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这是烈士证明书,请你老人家收好。以后,你们二老,还有王月娥和她的儿子,就都是革命烈属了,政府会对你们的生活给予抚恤和照顾的。”
赵磨锁默默地将烈士证书接了过来,两只手却不由得抖了起来。他想看看这证书上写的是什么,可两眼早已老泪纵横,眼前闪着的只是凤章模糊不清的笑脸。他在心里说,二小啊二小,爹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爹我怪罪你了,你是死得有名分的人啊。
赵磨锁又将烈士证递给炕上的赵周氏。赵周氏一边用手摸索,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二小,二小”,两滴浑浊的眼泪就从她红肿的眼里滚落下来。“月娥……”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被子背后摸出一块折叠着的红布,将它和烈士证放在一起,然后一块朝王月娥递了过来:“月娥,我苦命的闺女啊,这块红布上有咱二小写下的字,有咱二小留在上面的魂,你就一块都好好保存起来吧。”
王月娥接过烈士证和那块红布,未及细看,就将它们贴到了脸上埋头抽泣起来,但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太过悲伤,于是就一转身向自己的屋里跑去。跟前的赵凤娇见状,赶忙也追了过去。小新明也从李梦楼怀里挣脱,向他妈妈追去了。
岳必泰叫带来的两个八路军战士从门外把两口袋粮食搬了进来,就准备要走。赵磨锁却死活不让往下放。
贺玉庭见他坚持不收,便解释道:“大爷,这是政府专门拨给你们家的,是按政策分发给革命烈士家属的。”
赵磨锁听得心里暖暖的,但就是不肯收下粮食:“你们那么多人又要打仗又要训练,正是缺粮的时候,我可不能要。你们非要留下,那就是小看我这老头子。”
岳必泰看着老汉真生气了,便只好摆摆手作罢。然后又给贺玉庭使了个眼色,这才让两个战士把粮食扛走。贺玉庭则转过身,掏出纸和笔,迅速地写了几句什么,又将纸条递给赵磨锁,说:“这是政府给你打的借条。这粮就算我们先借你的。”见他还要说什么,就赶忙阻止道:“这可是我们的纪律,大爷,你可不要让我们犯错误啊。”
赵磨锁见他这样说,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心说反正那粮食我是不会留的,至于这借条,就是留下,我以后也不会去向你们要的。
大家又说了一阵话,正待要走,张路生却猛地一拍脑袋,“看我这个人,差点忘记了一件大事!”大家被他说得直发愣,他却径直走到赵磨锁跟前,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说:“赵大伯,你猜我见着谁了?”还没等赵磨锁说什么,他已按捺不住了:“我在辽县见着凤年和宝龙两位大哥了,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八路军战士了!”
张路生话音未落,门外猛地就是“砰啦”一声。大家赶忙回身开门,才知道是白粉珍跌倒在门口了。她的跟前,是摔碎的碗和倒在地上的水。原来,她正要过来给客人们送刚刚烧好的水,没想到正要推门,就听见张路生说到见着凤年和宝龙的话,心里忽一热,也不知是喜是悲,两眼一黑,就跌坐在院子里了。
大家一阵忙乱,正要去拉白粉珍,却不防赵磨锁老汉猛地拨开众人,出了门从白粉珍身边一跃而过,一边往外跑,一边就高喊:“拴纣哥,拴纣哥!凤年有下落了!宝龙参加八路军了!”
看着老汉孩子似的欢呼雀跃而去,大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