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在和顺县石拐镇小憩的八路军总部和一二九师所属部分旅团,一路风尘仆仆,来到漳源。在此之前的1937年8月15日,中共中央军委发布命令,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紧接着,他们在陕西三原隆重誓师,北上抗日,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凭着奇袭阳明堡、大捷平型关等辉煌战果,声震太行,威名远扬。
就是在石拐,八路军重申了时任中共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的关于“八路军要坚持独立自主开展游击战争”和“创建太行山抗日根据地”的指示,并将八路军的三个师的兵力,像三把利剑一般,直插太行腹地而来。
初春的野外到处是返青的绿草和盛开的鲜花,沟坡山坳的地里,农人们正在赶着耕牛辛勤劳作。新鲜湿润的泥土,在刚刚犁过的田里,翻腾着扑鼻的芳香,乳白色的地气在阳光里无拘无束地四处飘曳。
但在漳源城中,春天的气息已经被过早地掩埋在了呛鼻的硝烟和濡染着鲜血的废墟之中了。敌机空袭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城内仍被一层凄惨悲怆的阴云严实地笼罩着,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焦煳味。举目四望,到处是破碎的砖瓦、烧焦的檩木、坍塌的房墙。在遭受轰炸最为严重的西园侧,竟有十几家居民祖孙三代满门罹难!从城西到城东,从大南门到小北门,几乎所有人家的残留着的院门或是房门两侧,都无一例外地贴上了白色的麻头纸。偶尔哪个角落,还有人在悲痛欲绝地哀哭,而更多的人已是欲哭无泪,他们的胸中已积满仇恨,他们的眼中已蓄满怒火。现在他们等待着的,就是让这满腔的仇恨和燃烧着的怒火,尽快喷发!
朱德总司令的八路军总部和一二九师主力,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进漳源城的。漳源的老百姓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的亲人。没有标语,也没有口号,更没有喧天的锣鼓。可这些原本都是准备好了的,但此时,那几个曾经被安排好要领着大家喊口号的大嗓门青年,已经和这个小城的许多人一样,都静静地埋在了厚厚的黄土之下了。那些写好了的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锣鼓,也都在轰炸声中化作了灰烬。人们只是拥在一起,站在大军走过的街巷两侧,紧紧地抿着嘴,或是咬着牙,默默地看着这支陌生的队伍铿然走来。而这其中,有许多人的头上,则还戴着白得刺眼的孝帽。他们的眼里波动着的是希望和仇恨交织着的目光,这种目光让这一支行进着的队伍激动着,也痛苦着。
队伍行至东街的鼓楼坡下,一个身材魁梧、腰扎皮带,看上去近五十岁的军官模样的男子,将战马一勒,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走到街边,把一个头戴白孝帽的孩子抱了起来:“孩子,告诉爷爷,你给谁戴孝?”
“我奶奶、我二爷、我爹、我娘、还有我姑姑、哥哥……”孩子说着说着,不由得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人群中已有许多人止不住轻轻地抽泣开了。
“军官”抽出一只手,轻轻地给孩子揩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一个老者走到他的跟前,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神色木然地说道:“全家八口,就剩下我们爷爷孙子二人了。”老人深陷着的两只眼睛,就像是两眼已经干枯的老井,黑茫茫的,没有光泽,也看不到泪水。
“军官”把孩子交给老人,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两颗豆大的泪珠却跌落下来,直直地滴到了老人青筋突露的手臂上。就在这一瞬间,老人干枯着的心里好像忽然也感受到了这两滴泪水的滋润,不由得就伸出一只手拽住了眼前这位一如他刚刚死去的兄弟般的人,想要说什么,可嘴唇颤抖了好一阵,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那“军官”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双手紧紧地攥着老人的手,神色庄重地说道:“老哥哥,你放心,你的仇就是我们大家的仇,就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仇!这仇,我们一定要报!”
此时,队伍中猛地就响起了一曲雄壮的《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队伍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沿着鼓楼坡向东而去。拥在街巷两侧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尾随着部队上了鼓楼坡,一直就到了省立第八中学的大操场上。
此时,临近古城墙的大操场边上,已经临时用木头和门板搭起一个大台子。贺玉庭、万家灯、李梦楼等漳源县委和县牺盟会的几个领导,正和部队上的首长们热情地握着手、说着话。八路军战士们进入大操场,很快秩序井然地对着主席台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之后,随着指挥员一声口令,又齐刷刷地抱着枪坐在了地上。省立八中未走散的学生、跟着部队来到这里的群众,则围着队伍黑压压地挤在了操场边上。
这时候,肩上斜挎着驳壳枪的贺玉庭,健步走到台前,把手圈成一个喇叭状,放到嘴上大声喊道:“漳源的父老乡亲们,前天,日本鬼子炸死我们的亲人,烧毁我们的家园!今天,我们的队伍八路军来了,来给我们报仇雪恨来了!下面,我们请八路军朱德总司令给大家讲话!”
台下由部队方阵而起,再到周围的老百姓,响起了如潮的掌声。
朱德总司令转身谦逊地看一眼他的身后——那里站着的是任弼时、鼓德怀、左权、刘伯承、邓小平等几个总部和一二九师首长,又回过头来迈着沉稳而坚定的大步,走到刚才贺玉庭站着的地方,一手叉腰,一手向台下用力一挥,浓眉一抖,宏亮的声音就响起在大操场,响起在漳源大地,响起在浊漳河源。
“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八路军,是我们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是抗日的队伍!丧心病狂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占我东北,侵我华北,它要亡我们的国家,灭我们的民族,杀害我们的父母兄弟,奸淫我们的妻母姐妹,烧我们的庄稼房屋,毁我们的牲口农具!他们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死敌!每一个中国人,都要团结一致,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积极投身抗日,救我民族,救我中华!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为了同胞,为了子孙,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有抗战到底……”
台下的方阵中,猛地就有人站起来举着拳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所有的战士也“哗”地站了起来,跟着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为死难同胞报仇!”
围观的老百姓也立即群情激昂,跟着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为死难同胞报仇!”
口号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当即就有二三十个年轻后生,跑到台前,要求参加八路军,打鬼子。
那个抱着戴孝帽孩子的老人也正挤在人群当中。此刻,他显得比周围任何人都要激动的。原来,刚才在大街上抱过自己的孙子,和自己说过话握过手的那上年纪“军官”,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德总司令!老人干涸的眼里忽然又涌出了泪水。他明白,他们家的仇有报了,老百姓又有救了。
数日后,八路军总部除从一二九师抽调出民运部的一名副主任岳必泰等二十几个人组成八路军工作团,留在漳源负责组织地方武装开展军事训练和进行政治思想宣传工作之外,便随主力一起开到了日寇活动更为猖獗的武乡、辽县等地方。
其时,尚未公开的中共漳源县委,便开始以八路军工作团的名义,公开组织和领导本县的抗日工作。根据晋东特委的指示,由八路军工作团团长岳必泰兼任县委书记,贺玉庭担任新成立的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牺盟会特派员万家灯兼任县委副书记,李梦楼则担负起了正式成立的漳源游击大队大队长的重任。
也就是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桃梨五果缤纷绚丽的花姿,便相继凋谢,田间地头的禾苗刚刚长出一寸多高,天气正一天天地热了起来,人们还没有完全从那场空袭劫难的余悲中挣脱出来,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已经在隆隆的炮声掩护下,打着膏药旗,挥舞着明晃晃的刺刀,忽然就从武乡县的段村大据点蹿出来,一路凶神恶煞般地开进了漳源县,占领了漳源城。并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分别在省立八中、文峰塔下的板坡村和浊漳河畔的南马会、吴家庄等地,沿着公路一字排开,修筑了四处炮楼据点。
至此,漳源县委和抗日政府被迫分散到乡下四处游移活动,流动工作。李梦楼的抗日游击大队,除留下一个中队跟随着县委和抗日政府机关随机保卫外,其余则全部开到了漳源西川的庙岭一带,一边进行军事集训,一边伺机出击日本鬼子。
庙岭与老龙岭相距不远,在这个夏天里,李梦楼经常隔三差五地往返于庙岭和老龙岭之间。这时候,村里除了赵凤堂几个年轻人跟着他参加了游击队,其余大部分年轻人则也参加了村里组织的自卫队。
在传递革命火种的同时,另一种甜蜜的情愫也在悄然萌生,并随着这个夏天日胜一日的炎热迅速成长。直到这个时候,李梦楼才似乎明白,原来自己身不由己地总想往老龙岭上跑的真正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割舍不下赵凤章留给他的那份兄弟加同志的真挚感情,更重要的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大眼睛、长辫子的赵凤娇,已经深深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