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接到通知起,贺玉庭就立刻和万家灯一块忙了起来。鉴于此时漳源政权仍为阎锡山的旧县政府所执掌的特殊情况,许多工作主要还得依靠牺盟会出面联络开展。忙了一整天,他们才将迎接八路军进城的有关张贴标语、组织群众夹道欢迎、呼口号和在省立八中举行军民大联欢、抗敌誓师会等诸多事情安排停当。今天,天刚刚放亮,贺玉庭就叫上万家灯、李梦楼等人,带着游击队赶到了红崖头村。但就在此时,当他们仍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八路军的时候,县城方向却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继而,漳源城中已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贺玉庭大惊失色,愣怔片刻,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马挥手大喊:“快!回县城!”
敌机在漳源县城狂轰滥炸近半个小时后,方才撤去。此时的县城,到处是烟火、号哭和慌乱奔突的人们。
县城已被炸得体无完肤,碎砖破瓦,甚至人的残肢断臂,被随意地抛洒在大街小巷;鼓楼坡上高耸的鼓楼被炸得只剩下了半截残垣断壁,而大同寺内千余年的十三层舍利佛塔,也被生生地拦腰截去!还有关帝庙、箕子庙、城隍庙、二郎庙、北泉寺、魁星阁、东岳庙、忠义祠等散落在县城各个地方的十多处文物古迹也全未幸免于难。犹为痛心的是,城内星罗棋布着的千百间民房、店铺,也顿成火海,数百个无辜生灵顷刻间血肉分崩。千年古城,顿成人间地狱!
此时,国民党九十九军朱怀冰的九十四师正驻扎在城郊的河南街村,因事出意外,毫无防范,亦伤亡惨重。
这是日本侵略者对漳源人民犯下的第一笔血债。
这次轰炸是日军围攻晋冀豫、截断八路军深入太行山腹地开展抗战的整个军事行动的一部分。漳源城内共有四百零七名百姓丧生,正在县城布置迎接八路军入城的漳源县委和县牺盟会工作人员三十六名不幸遇难,驻扎在城郊的国民党九十四师伤亡五百余人。
贺玉庭的人马一路疾奔赶到县城,迅速投入了营救群众和扑灭余火的工作。九十四师除留部分人员安置和救护本部伤亡人员外,其余的也开进县城,一同投入了扑救工作。
十字街头,贺玉庭看到不远处一个瘦高个子的国民党军官,一边挽着袖子满脸焦急地指挥着他的手下,一边不住地用漳源话恶狠狠地骂着日本人。他正想过去打声招呼,一个士兵从他面前跑步而过,到那军官跟前,“啪”地一个立正敬礼:“报告郑团长!师座有令……”
后边的话听不清了,却见那个郑团长先是皱皱眉头,然后又嘟囔着骂了句什么,就冲他的部下一挥手:“走!跟我去县政府!”
郑团长带着他的人刚走,正在忙乱着的其他国民党部队便也开始纷纷撤去了。贺玉庭不知道这九十四师搞的是什么鬼花样,火没救完就想溜了,正待转身走开,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了起来:“梦楼,梦楼,李梦楼!”
不远处的李梦楼听到喊声,赶忙跑了过来。他的身上和脸上,已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烟灰,额角也不知被什么擦伤了,一道细细的血迹正从他的黑脸上缓缓地流下。
贺玉庭对李梦楼道:“我差点忘了件大事。周儒成从凤章家里收刮去的那只大龙骨,据我们所知还在县政府。前一段时间我去晋东特委开会,特委的领导还曾问起此事,并说那大龙骨是国宝,要我们有机会,就把那只龙骨夺回来,千万不要让它受到损害,更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刚才我看到有一队国民党兵朝县政府那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冲那大龙骨去的。你带几个人过去,行,就夺过来。不过,现在正是国共合作时期,可千万要注意方式方法。”
大龙骨的事情李梦楼当然知道。自从洋人德瑞尔离开漳源不久,天津和上海的报纸就登出了那支大龙骨的照片。漳源龙骨因此而再度名声大噪。而且,他对那只大龙骨是还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的。想起大龙骨,就会想起在凤凰圪嘴和土匪石秃子斗智斗勇的那个惊险之夜,就会想起赵凤章,想起赵凤娇,想起他们一家……
李梦楼听完贺玉庭的吩咐,回头就大喊赵凤堂。可赵凤堂这时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李梦楼便叫了其他十来个游击队员,一拔脚就朝县政府方向跑去。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
县政府的宅院,一直沿用的是明清县衙的建筑设施。此时,这处一向森严壁垒的权宦之地,也已经葬身于敌机轰炸后的熊熊大火之中。轰炸刚刚开始的时候,县长周儒成正在他的书斋里翻看清时的县令葛士达留下的《治漳说》,却不料天空一阵怪叫之后,院子里忽然就“轰隆”一声被炸翻了。周儒成先是一惊,吓得趴在了桌子底下,但随即又爬起来朝着后院里另一间屋子里不顾一切地跑去。从老龙岭上取回的那只大龙骨,就摆放在这间屋里的一只长条形的紫檀木桌子上。此时的“二老黑”,就像一个睡美人似的安静地仰躺在散发着幽幽檀香的案几上,外面的硝烟和炮火似乎并没有惊扰它安详的梦境。周儒成一看大龙骨丝毫未损,正待喊人来搬走,却不料一枚炸弹又落在屋外,“轰隆——”他只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完了”,就猛地俯身扑到那“二老黑”的身上。屋顶被炸弹掀去了一半,一根被炸断的房梁凌空横下,正好压在了周儒成的身上。
李梦楼找到这里时,屋里已经只剩下了死去的周儒成。他的身边,是被那半截房梁砸翻在地的檀木桌子。李梦楼四下一看,忽然就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在桌子跟前微微地闪着亮光。他的心里一动,赶忙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仔细一看,却是一枚寸把长的牛角似的龙骨,而它的根端,则是刚刚断开的新茬!李梦楼的心里一热,就是它,这就是那只大龙骨“二老黑”留下的“角尖”!
李梦楼把它往怀里一塞,转身欲走,却忽然又看见县长周儒成那双曾经痴迷于四书五经的眼睛仍在惊惧而焦急地大张着。他的心里一动,就弯下腰用手将他的两只不瞑之目轻轻地合上,心里默告一声“龙骨绝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的”,便赶忙朝门外追去。
此时的县府,经这一番大轰炸,加之当家人周儒成已死,未被炸死的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着的公人,竟大多来了个抱头鼠窜,各各逃生。堂堂一级政府,值此危难之际,于百姓生死而不顾,匆匆自作鸟兽散,其可笑之状,也是历史上少有的。至此,漳源县永远地结束了国民党政府的施政历史。此后,漳源地界上虽然也有过国民党中央军和阎锡山新军的短暂盘桓和零星活动,但却是再未恢复县政府的地方行政设置。
李梦楼刚跑出县政府坍塌的院墙,正好碰到匆匆而来的赵凤堂。
自从贺玉庭他们“出山”之后,老龙岭上便成了他们常常落脚的“根据地”。赵凤堂有了二嫂王月娥的影响,再加上他很羡慕李梦楼的武功,就想要拜师学艺,所以,很自然地就参加了他领导的游击队。
此时的赵凤堂,不但满脸焦急,而且还显得怒气冲冲。李梦楼一问,才知道他是跑到原来县防共团的驻地去找塌鼻二胡德利报仇去了。李梦楼一看他这股子莽撞劲就想起当年自己自作主张叫了石秃子去救凤章的事,很想批评他几句,可又想他毕竟是刚刚参加了自己的队伍,再加上一想到赵凤章被害,就是他自己也恨不得将那个刽子手一刀宰了,所以也就不想再训斥他了,只是安慰他说:“凤堂,别找了,防共团早就解散了。张昆山和塌鼻二这些坏骨头们现在也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
赵凤堂一听,很是失望,“便宜这些狗杂种了。”
李梦楼笑一笑,又说道:“现在有个新任务,马上跟我去追那只大龙骨。”
赵凤堂一听有了“二老黑”的消息,立马又来了精神,催着李梦楼就走。
李梦楼一行十余人,一路打听,一路追,一直到了城外浊漳河上的秀英桥上时,才追到郑团长的部队。
“这不是胖大吗?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哩,差点让他们开了枪。”那个郑团长横着马拦在了桥上。
李梦楼一看,赶忙招呼道:“姑父是你啊。你的部队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郑团长就也是漳源南乡人,大名郑裕桐,娶得是李梦楼村里他的一个本家姑姑。
郑裕桐唉声叹气道:“唉,哪里也不安生,你说穿着军装别着枪,可又不打仗,老是这么躲来躲去的。这不,县城的火还没有救下,就又接到命令,让我们往临汾撤呢。”
李梦楼一边和郑裕桐说着话,一边就朝前边的队伍里张望着。很显然,郑裕桐的大队人马已先随大部队去了,现在看到的只是个三二十人的小股部队。终于,他看到了,那只大龙骨就驮在前面一匹枣红马上。此刻,他已经意识到,尽管现在郑裕桐带着的人马并不多,但要从他手里夺回这大龙骨已是不可能的了。但他的心中仍是难以割舍,想着哪怕是过去近距离地看它一眼,或是用手抚摸它一下也好。
“你们这么心急火燎地跑来是干啥?”郑裕桐说着话已经下了马。
李梦楼正欲接话,就见赵凤堂已经拨开众人,径直走到那匹枣红马跟前了。他怕赵凤堂鲁莽行事,便抬手向着那边给郑裕桐一指,也赶忙走了过去。
赵凤堂正站在枣红马跟前,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黝黑的“二老黑”,摸着摸着,就情不自禁地把头低低地抵在上面,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大家看到,这个粗壮的后生,眼里竟满是泪水。
李梦楼注意到,“二老黑”锋利如锥的“角尖”果然已经没有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胸口,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同走过来的郑裕桐似乎有点明白了:“你们就是为它而来的?”
李梦楼点点头,简短地把这只大龙骨的身世给郑裕桐讲了一遍。郑裕桐听罢,也不由用手摸到“二老黑”,连连说:“物华天宝,源远流长,不愧是稀世之宝啊。”又转身朝李梦楼和赵凤堂不无惋惜地说道:“只可惜军令如山,我只能服从上峰命令,将它安全运交师部了。”
李梦楼凄然一笑,说:“不管运到哪里,只要它在我们中国,在我们中国人手里就好。好了,姑父,请你一路保重,我们后会有期。”言罢,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人朝县城返回。
就在他们快要进城的时候,忽然有十几匹快马一路尘土飞扬,向他们这疾驰而来。李梦楼看到那些骑手的打扮好像是石秃子的手下,正要喊话相问,马队却已从他们跟前一掠而过,直向西边驰去。
李梦楼也顾不上多想,看看仍在冒着烟尘的县城,就催大家加快脚步,赶紧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