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挺拔的榆和婀娜的柳便急不可待地换上了轻盈的春装。紧接着,阳坡上乳黄的嫩芽,已变成了一张张青绿的草毯。不经意间,地堰上或是山路旁,一朵朵紫色的种种草已绽开了娇小的花姿。这是北方暖温带花期来得最早的一种草本植物。在它之后,金黄色的蒲公英方开始矜持地显露自己高贵的容颜。也就是短短几天的时间,村子里和山野间,桃、杏、李、梨、果,便纷纷竞相绽放,水红的、银白的、淡绿的等各种色彩绚丽的花朵,把春的鲜润和亮丽一览无余地带给了世间的万物苍生。
春天里的一切都是清新而鲜活的。这是一个让任何人都容易生长希望的季节。
这时候的农村,已经开始了一年的忙碌,大人们几乎全部都到了田间地头,撒粪、打坎垃、整地或是耙耱,每一样都是春播前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用不了几天,更为繁忙的春耕春播一过,便满地都是绿油油的禾苗。在此之后的整个一年当中,庄稼人的全部心血就都流淌进了这些绿色的生命之中了。
此时,村子里成了孩子们的自由天地。本来,有不少人家的孩子已经在张村的初级小学念开了书,可正巧村里这几天修缮学堂,孩子们放假,所以,几乎所有的孩子便都自动地集中到一起,开始了另外一种无忧无虑的忙碌。
老龙圪塔的打谷场上,一群孩子正吵吵闹闹地在玩着一种叫“打麻城”的游戏。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拨,各自手拉着手面对面远远地站成了东西两排。游戏开始,一边齐声发喊,另一边高声附和。
东边喊:“打麻城!”
西边和:“麻城开!”
东边又喊:“把你的小孩调过来!”
西边问:“要谁哩?”
这时候,东边略一停顿——他们在商量该“调”谁过来“闯阵”,然后又齐喊:“赵俊明!”
六岁的小俊明撒开同伴紧拉着的手,往起掂掂裤腰,瞅瞅对面——选定要去闯哪一关,便把腰一弯,像一只小牛犊子一般瞪着眼,直向对面冲去。
进攻的一方冲过去如果能把对方阵中紧拉着手的任意一处防线撞开,那么就可带一个“俘虏”返回自己阵中,反之,则要被对方“生俘”,加入到对方的阵中。如此反复冲杀,直到一方人员稀少,无力再组织进攻而敲定胜败,结束战事。
赵俊明已冲至“敌”阵,但他选中的这两个孩子的手却像粘在一起似的,人都被他冲得快要跌倒了,拉在一起的手却就是不开。俊明只好放弃,一转身自动站到边上,将手和另一个小伙伴一拉,加入了新的队伍。
这边一站好,西边开始发喊,新一个回合的进攻再度开始。
“打麻城!”
“麻城开!”
“把你的小孩调过来!”
“要谁哩?”
…………
这时,打谷场边上的大碾盘跟前,有一个大姑娘抱着一个刚刚一二岁左右的孩子,一边不时抬头看着孩子们玩“打麻城”,一边还在教着怀里的孩子咿呀学语:
针芦针,呀咿呀,
上南山,采杏花;
杏花不开桃花开,
李子骨朵儿在那边,
张兰小姐带得来。
张兰小姐会擀面,
擀下面来一条线;
下到锅里骨碌碌转,
捞到碗里莲花瓣;
吃到肚里虼虫窜,
屙到茅里大丝线;
大姐下去捞上来,
脏了大姐的红鞋哩……
姑娘教得是一首儿歌,但儿歌也太长了,小孩子显然没有耐心去学,只结结巴巴地记了个“张兰小姐”,就朝着打谷场上用稚嫩的奶嗓喊开了:“狗狗(哥哥),狗狗(哥哥)——”
姑娘一听乐了:“有你这么叫的吗?连哥哥也不会叫,人家听了还当你是叫狗哩。”说着,就朝场里喊,“俊明,别玩了,你弟弟叫你呢……”
姑娘是赵凤娇,怀里的孩子则是他二哥赵凤章的遗孤。
赵凤娇的话还没完,就听头顶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嗡嗡”声。她赶忙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场上的孩子们也顾不上玩了,都抬起头向传来“嗡嗡”声的天空南面望去。不一会儿,就见有十几架银光闪闪的东西,三五成群地相跟着从南天边上飞来,“嗡嗡”地响着叫着从头顶斜斜地向东北方向去了。有眼尘尖的人还看到那东西的头侧,还盖着个血红血红的火罐印子。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鸟啊?”良久,一个孩子才好像梦呓般地自语道。但大家谁也不吱声。很明显,没有人相信那是鸟,可又没有人能说出那是什么。
“姑姑,那是什么啊?”赵俊明和王宝龙的儿子王德文都跑到了赵凤娇的跟前。
此时,她是这个打谷场上唯一的大人,但她也同样不知道哪群长着“红眼睛”的会飞会叫的东西是什么。不过,比起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来,她的脸上明显多了一种惊惧和担忧的神色。
在当时的老龙岭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种会飞的铁东西叫作飞机,更没有人认识那“红火罐印”就是来自东方之东一个小小岛国狂妄嗜血的国旗图案。
“红头”小飞机瘆人的鸣叫,惊动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正在地头干活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农活,满脸慌悚地望着一掠而过的“大鸟”。在家里的人们也听到了这异常的响声,都从屋里跑出来向远处张望。
通往凤凰圪嘴的小石桥上,王月娥正急慌慌地往老龙圪塔这边跑着,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凤娇和俊明的名字。
此时的王月娥,好像已经换了一个人似的。赵凤章的死,几乎把她摧垮,但这个刚强的女人终究还是硬硬地挺过来了。只是,从前那个好像整天无忧无虑乐呵呵的王月娥不见了,她变得言语比以前少了,一举一动常常带着那么一股子沉静和刚毅。儿子的出生给她带来了希望。按赵磨锁老汉的意思,这个孩子是凤章的遗腹子,孩子的名字是要叫“墓生”的。但王月娥不同意,她希望孩子将来和自己一样,要永远记住他的父亲是为什么死的,但她又不希望儿子只会在仇恨中成长,而应当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生活,所以,孩子的名字就依了她的意思,顺着赵凤年的儿子的“明”字辈,取名为“新明”。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王月娥已不单纯是一个“家庭妇女”了。和凤章的结合,让她多了一个让她了解她前所未知的社会另一面的机会;而凤章的死,则让她主动走近了和凤章一样的李梦楼他们。虽然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他们“组织”中的一员,但她确实已经为这个大“家庭”在开始忙碌着了。而且,不但是自己开始了这种忙碌,她还动员了赵凤堂也加入到这个光荣而神圣的行列之中……
工夫不大,遥远的县城方向便传来了“轰隆隆”的爆炸声。
这是公元一九三八年春天的一个上午。人们一直担心着的战争,终于还是直逼漳源而来了。
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漳源县城的时候,漳源县委书记贺玉庭和山西省牺盟会漳源特派员万家灯,正领着刚刚组建的一支近百人的抗日游击队,在县城东面通往辽县的大东山上的红崖头村等待着。
自从赵凤章遇害后,迫于形势的恶化,县工委一度转入漳源的偏远之地西川的悟云山等地分散活动,秘密指挥和组织县境内的对敌斗争。
“七·七”卢沟桥的炮声惊醒了国人,也打乱了国内既有的政治格局。在山西,局势的变化早在一九三六年的下半年就已经初显端倪。在这一年的“九·一八”纪念日上,“山西省牺牲救国同盟会”正式成立,自任会长的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阎锡山,出于保全实力及地盘的目的,喊出了“守土抗战”“牺牲救国”的口号,并派人到北平邀请他刚刚出狱的同乡薄一波与他“共策保晋大业”。不久,薄一波受中共中央北方局派遣,并以新组建的中共山西省公开工作委员会书记的身份赴晋,同阎锡山合作抗日和主持牺盟会工作。至此,在名义上是阎锡山官办组织的牺盟会,实际上成了由中国共产党人直接领导下的群众抗日团体。其时,狡黠的阎锡山虽然在抗日的态度上表现得并不是多么地积极主动,但在“防共”的行动上已不得不有所收敛。当然,这种收敛也是一种带有“唯我”的纯政治目的忽冷忽热的阶段性“表演”,但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时期内,也给高扬统一战线大旗的共产党方面组织真正的抗日斗争,创造了有利机会。
也就是在这一背景之下,贺玉庭领导的县工委才真正的走出大山,并按照上级党组织的指示,有条不紊地铺开了全县的抗日准备工作。在此之前的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中共冀豫晋省委组织部长李雪峰、宣传部长徐子荣根据上级指示,在漳源指导工作,宣布撤销县工委,正式建立中国共产党漳源县委员会。但鉴于当时错综复杂的对敌斗争形势,县委及县委各组成人员,皆不对外公开,仍处于秘密工作状态。
就是在昨天,县委接到上级通知,八路军总部将于近日途经漳源开赴上党,迎战日寇。尤为激动人心的是,随总部而来的还有总司令朱德、总政部主任任弼时、副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参谋长左权等八路军的重量级人物。这一消息确实让贺玉庭他们振奋不已。早在两年前他们准备武装暴动之初,就曾派出联络员南下上党的沁县一带迎候北上抗日的工农红军。谁知,红军没有等来,等来的却是反动政府的屠刀,他们亲爱的战友、兄弟赵凤章年轻的生命,在猝然间被戕杀在呜咽悲号的浊漳河畔。赵凤章若泉下有知,今天也当欢欣鼓舞,看看吧,就是这支队伍,还是这支队伍,来了,今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