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狗吃依然过着游手好闲的浪荡生活,每天东一头西一头地逛来逛去,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哪儿也不想去了,便一头栽倒在家里睡大觉。
还和从前一样,除了偶尔到老龙圪塔背后去给刘志江老两口挑上一担水之外,他一般是不会去干什么费力气活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且,也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有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阴冷的窑洞炕上,还是难免有些许心事涌上心头的。
这个时候,他想得最多的一件事还是女人。在他心目中,这老龙岭上应该是同时有两个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心上人”的,一个是凤凰圪嘴老赵家的凤娇,再一个就是大石堰上头老王家的二闺女月英。不过,凤娇他现在可是不敢有想望了,自打那一年挨了赵凤年的拳头后,他就不得不把这个念头硬硬地给掐死了。再说,现在老赵家是很红的,经常有县里区里的干部走里出外,看样子,凤娇那媸片子是早跟那个黑脸汉李胖大好上了。就是嘛,鬼都能捉住,还怕捉不住个大闺女?唉,就看这月英吧。平时她见了自己倒也不嫌弃,一口一个狗吃哥地叫,而且还满脸的笑,从来没像其他人一样横鼻子竖眼待过他。不过,就凭他这样子,他这家底,要她来做他的婆姨,怕也只能还是盖上被子做梦了。
有时,他倒是也挺羡慕赵凤堂、王虎龙、王二蛋那些年轻人,每天忙忙碌碌,不是游击队,就是农救会、自卫队什么的。嚯,那赵凤堂更神气,背着一杆枪,跟在那李胖大屁股后面上来下去的,真是威风。不过,再怎么说,他可就是不想去做这些事情。自从那一年赵家老二出了那事之后,他就怕那枪,怕那些扛枪的人。在他心里,他总觉得扛枪的就没有好人,一扛上枪,不是想抓人就是想崩人。赵家老二还不就是给他们那些扛枪的狗日的抓去害了的?唉,要是早知道事情是那样,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和那个狗日的塌鼻二去打交道的。这不,现在又来了扛枪的日本人,听说比当年的防共团还不是人。不过,日本人他还没见过,他只是听王月娥他们每天这样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哩。唉,这世道是怎么了?
跟往常一样,刘狗吃今天照样还是睡到日出三竿,等到硬闭上眼睛也实在睡不着时,又天上地下地胡乱想了大半天,这才慢慢腾腾地钻出被窝下了炕,走出门寻思这一天的日子该怎么过。
刘狗吃下了打谷场,看着没有孩子们在玩耍,便抬脚就把场边上一块破瓦片踢得老远,然后掂了掂松松垮垮的宽裤腰,这才晃悠着往村外走去。
“站住!”
“干什么的?”
村口上的老松树下,俊明和德文领着一群十来八岁的毛头孩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刘狗吃知道孩子们是在跟他闹着玩,就将小俊明手里端着的杨木棍子削成的红缨枪一拨拉,嘻嘻地笑道:“屁大的几个东西,还问我干什么的?干你们妈家的。老子又不是汉奸,拦我干啥?再拦我就下张村告给张愣蛮,撤了你们这儿童团。”
漳源县抗日民主政府成立后,对下属区村建制和工作人员作了大幅度调整,将原来的四个区扩为五个区,56个联合村改设为19个大编村。编村之下,各自然村设村副、闾长和邻长。各区、村群团组织也纷纷建立,主要有牺盟会、工救会、青救会、妇救会、自卫队、儿童团。区牺盟会设特派员,自卫队设队长和指导员,儿童团设团长,其余各群众组织的区、村负责人则称秘书。张村撤联合村改为编村后,仍属庙岭三区管辖,并由一穷二白的赤贫户张愣蛮替代了张寿福的村长之职。
孩子们也不跟他多饶舌,等看着他一往老龙坡下走去,便拍着巴掌齐刷刷地喊了起来:
刘狗吃,懒骨头,
穿得破烂长得瘦,
不想动弹光跑路,
爱吃饼子和大肉……
这是村里好编连连话的赵月明编的,孩子们不知道怎就都学会了,一见刘狗吃就喊。刘狗吃听了却也不恼,只扭头弯腰做了个捡石头的动作,站起来朝孩子们假装一扔,就又转身朝老龙坡下去了。
就是在刚才和孩子们的耍笑中,他已经想好了今天的去处。昨天在张村他就听说,庙岭镇上老财主陈德仁的老娘,前两天过八月十五时吃了一口月饼给噎死了,好像就是在这几天要打发的。所以,他今天赶过去不但可以混个肚儿圆,还能再挣上几个零花钱。
以前刘狗吃找到办红白事情的人家,总是白吃白喝,现在却是小有改变,劳有所获了。
漳源农村办丧事,发丧之日死者的棺材一起身,就有专人负责将死者生前睡过的土炕用笤帚打扫一遍,然后将扫出的垃圾杂物和死者的枕头、饭碗,放到街门外的水道旁边,盛上半盆清水,用切面刀将枕头剁开,将它和那些垃圾杂物一起点燃;再用刀将碗打碎,一同置于盆中——直至现在,乡民家中仍忌讳打碗或是将刀放在盆中。做这种营生的人,多是一些无儿无女的上年纪老汉。大概是因为此等营生也属于一种积德行善之举吧,所以乡民们就给从事此业的人起了一个很有品位的名字,叫“老善爷”。
当然,当老善爷也不是白当,除了可以顺便收搂一些死者的旧衣服外,主家还是要另外付给一定的酬金的。老善爷其实不光是做这一样的事,在当时,乡民家中常有孩子夭折的事情发生,于是,“扔死孩子”就也成了老善爷常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这两样营生都是与“死者”打交道的不吉利事情,所以,年轻人是没有人去插手此业的。从前,庙岭一带的老善爷一直都是由金厢寺里一个打扫寺院的光棍老汉在做着,后来老汉一死,这老善爷的人选也就不固定了。
刘狗吃现在要去做的就是这老善爷的活。在他来说,他是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在他看来,这也算劳动所得,再怎么,也比白吃白喝人家的强。要不,总被别人“懒骨头懒骨头”地叫,这心里还真是不得劲哩。
一想到吃和钱,刘狗吃的腿上就又有劲了,一边想,一边低着头就一直往前走。但走着走着,头顶上就又是一声喝喊:
“站住!”
刘狗吃一愣,抬头一看,娘哎,这回可不是拿着木头红缨枪的毛孩子了——土圪塔上站着的,是两个端着真家伙的八路军。
“干什么的?”
“我……我是去庙岭的……”刘狗吃不由得打开结巴了。
“庙岭?去庙岭怎么走到这里了?”
刘狗吃左右一瞅,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走错了,去庙岭的路是出了张村往西走上一段再往南拐,可现在自己是一直朝西而走,走到王家沟来了。王家沟和韩庄都住着八路军的事,他也听人说过,为了避免招惹麻烦,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进这里了,没想到,今天还是瞎眉蹙眼给闯到这里来了。
“我……我走错了。”刘狗吃说着就要往回返。
“往哪里走?先跟我们回村再说!贼眉溜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一个哨兵端着枪跳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刘狗吃一见这拿枪的心里就怵,也只好乖乖地被那哨兵押着向村里走去。
刘狗吃想的没错,这里确实驻有八路军。不过,准确点说,不是八路军部队,而是太行第二行署医院。除此之外,还在韩庄秘密设有一个武器修械所。这个武器修械所实质上就是兵工厂,它的规模虽然不是很大,却是八路军历史上创建的第一个兵工生产基地。
王家沟和韩庄虽然是两个村,其实就仅隔一条小溪,来回也不过就是里把路。这两个村子地处偏僻,南、北两面为两道苍茫的山梁所夹,西面有高大的庙岭山为屏障,只有东面去往张村的方向,有一狭窄的山路通向外界。如果不是本地人,是很难知道这里面还隐匿着两个小村子的。也正因为如此,太行第二行署医院和武器修械所,才在这里秘密落脚的。
工夫不大,刘狗吃被哨兵带到一个叫武队长的大汉面前——事后他才知道,这个武队长就是当时身兼二职的修械所所长和医院院长。
武队长听哨兵说又捉住个奸细,却不发话,只是板着脸盯着刘狗吃看了看,又扒开他的上衣领子瞅瞅,然后才笑着对哨兵说:“没事了。下去安顿他几句让他走吧。”
那个哨兵却有意见了:“武队长,你看这家伙鬼眉鼠眼的,怎么会没事呢?”
武队长又笑笑,说:“小李啊,好人坏人可不能光从眉眼上看啊。真正的汉奸特务,是伪装得比好人还要好哩。”
其实,在当时,识别奸细的办法是很多的,但有一条很灵。汉奸们出来搞情报,虽然外面穿的也是破破烂烂的老百姓衣服,可里边的白绸子衬衣往往是舍不得脱下的。而刘狗吃的里边,别说是穿绸绸缎缎,就是粗布衫子也没有一件。他身上所拥有的,只有一件常年不离身的贴身“黑衬衣”——那层足有半指厚的黑垢。
刘狗吃一看这个武队长向着自己了,心里边就不怎么害怕了,于是就乘机嘟囔道:“刚才在路上碰上村里的人,都是认识我的,可你就是不听我说。”他指的是押他回来的那个小李。
武队长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老乡,不要生气了,小李做得也没错。这可是他的职责,我还要表扬他哩。不过,就是让你也受委屈了。对了,看你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还没有吃饭吧?”然后又朝小李道:“去,带他去吃点东西,然后再送他出村。”
刘狗吃心里一热,眼里就觉得麻痒痒的,活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他吃没吃饭。他正要说几句什么感激的话,门外忽然就又闯进一个挎着短枪的八路军,一进门就直嚷嚷:“武队长,咱这活没法干了。这可怎么办?哪里也找不到一点铁了……”
刘狗吃没等那人把话说完,就被小李叫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他就得了两个黄灿灿的玉茭子窝窝头。刘狗吃一边欢天喜地地啃着,一边就跟着小李往院子外边走。这时候,前边拐角处正有一个拄着拐杖的伤员往西房里走着。刘狗吃无意中一瞥那背影,竟张着塞满窝窝头的大嘴巴惊呆了:娘哎,这不是宝龙哥吗?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赶忙腾开空子,立马就喊:
“宝龙哥!宝龙哥!”
送他的那个小李正想发火呢,刚刚关上的西房门却又开了,那个刚刚进去的拄拐杖的伤员已出来了。不用说,正是王宝龙。此刻,他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狗吃,怎么会是你?”
经过数月的治疗,王宝龙不但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而且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但出于没能和赵凤年同去同归的想法,心里总是不想在乡人们面前露面。所以,自从他头上的绷带解了之后,就总是极力地在躲避着不让村里的熟人看见他。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门外一喊他的名字,他想也没想就这么出来了。
“宝龙哥,真的是你啊!你可把我大爷大娘他们都快给急死了。”刘狗吃的眼里一下子就有了泪。在他的心里,老王家永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