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对了,狗吃,你可记住,你见是见了我了,回去可不能给任何人说。”王宝龙还是不想让家里知道自己在这里。
“为什么?”刘狗吃满脸不解。此刻,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起当年和王宝龙一起不见了的还有个赵凤年,或者是想到了,也懒得去问。在他心里,赵凤年留给他打掉两颗牙的痛是永远的。
王宝龙当然不想说是因为赵凤年的事,所以就随口道:“这是军事秘密。这位哨兵同志没给你讲吗?今天你在这里看到的这一切,出去都是不能给外人乱说的,否则,让小鬼子知道了,你可就成了通风报信的汉奸了。”
刘狗吃一哆嗦,忙说:“我可不当汉奸。”
王宝龙和那个小李都被他的样子给逗乐了。刘狗吃却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说道:“宝龙哥,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这八路军里有你,还有给我吃窝窝头的武队长,都是好人。我看这八路军还真是像月娥姐说的,是咱们穷人自己的队伍。不行,我不能白吃了这两个窝窝,我得报答武队长。”说罢,就又要往武队长住的那边去。
王宝龙和小李几乎是同时问道:“你要做啥?”
刘狗吃诡秘地一笑:“给八路军送铁。”
刘狗吃要给八路军送的“铁”,就是庙岭山上金厢寺里的铁佛铁罗汉。
按道理说,这金厢寺里有铁佛铁罗汉的事,方八邻近,甚至百八十里范围之内的老百姓是没有不知道的,偏偏就是没有一个人把它与八路军的武器修械所联系起来去想,也偏偏没有人知道这修械所正在为“无米之炊”而犯难发愁,而刘狗吃偏偏就这么碰上了。这一碰不要紧,刘狗吃却就懵懵懂懂地做了这数十尊铁佛为抗战而粉身碎骨的牵线人。
刘狗吃于此,亦可谓一功。
半个多世纪后,当身为漳源县旅游开发中心掌门人的刘粮山,在一次关于挖掘和开发庙岭山旅游资源研讨会上,偶然听到一个特邀参加会议的回乡老八路,谈起当年金厢寺的四十二尊千年铁佛,就是由他的父亲亲自带着八路军抬下山砸得做了地雷手榴弹时,竟抑制不住满腔激动,一连声地大骂了十数个“愚蠢”。那老八路听了,就回骂了他一句粗话:“你爹日下你才愚蠢哩。”此亦后话。
按照武队长的命令,当天下午便有一尊铁像被八路军“五花大绑”给抬进了韩庄村。工人师傅当即用铁头将其砸碎,经高温熔炼,再出炉浇铸、晾放出范,不到天黑,已有百枚成型的手榴弹壳被填装好炸药和引线,并由技术员取上,到了南山沟里专门用作试爆的山洞中。半个小时后,武队长得到消息,试爆失败,拿到山洞里的二十几枚新制的手榴弹,一枚也没有炸响。
此时,太行山上战事正紧,武器弹药的及时补给,成为无数八路军指战员克敌制胜,跨越死亡之门的希望之星。武器成了八路军的命。但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修械所却“卡壳”了。
武队长心焦如焚,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驻扎在漳源北川的太行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政治委员兼中共太行二地委书记曾绍山,在县委书记岳必泰和县长贺玉庭的陪同下,前来医院看望和慰问伤员。听说修械所铁源紧张,得一铁佛铸成手榴弹,却又炸不响,曾绍山皱皱眉,当即就让武队长带着上了庙岭山。
此时,李梦楼的游击大队已经离开了庙岭山,曾经演兵习武,热闹一时的庙岭山上,一时间变得只剩下了晨钟暮鼓和常年伴随着寺院的几个孤寂和尚。
曾绍山一行上得山来,将警卫员留在了金厢寺的山门外,只和岳必泰、贺玉庭、武队长三人拾阶而上,步入寺中。
寺院门首有一通石碑,其《重修金厢寺碑记》所载,当年尉迟恭随唐王李世民征战漳源,不幸身染重病,命悬一线,幸得寺中和尚日日采药,悉心调理,方大病痊愈,重返战场。李世民登基,尉迟恭亦功成名就,因感念金厢寺和尚救命之恩,便向唐太宗请命重修金厢寺,并铸铁佛铁罗汉共计四十二尊供于寺中。
寺院正中的大殿门前,一东一西各有一棵井口般粗细的参天老松。松下亦有碑,碑文所记,谓之兄弟松。
松虽老矣,但颀长俊美,且东西遥遥而望,婷婷并立,旁枝树冠,相依相衬,做凝目招手状。若不是大殿中不时飘出的浓郁的香火味,曾绍山真以为这两棵松树该是一对长相厮守的夫妻松了。
一阵秋风从山门外呼啸而至,将院中飘落着的红红黄黄的梨叶杏叶吹得“沙沙”作响。曾绍山从沉思中醒来,将头轻轻一摇,便抬脚朝着大殿而来。
四人进得殿中,驻足肃立,举目四顾,果见香火缭绕之中,由大殿正中至左右两厢壁下,依次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及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二尊者、四大菩萨、十八罗汉及其他佛国诸神的大小铁像多达四十余尊。抬眼仰望,但见佛祖螺髻罩顶,眉间一捋白毫,月眉凤眼,双耳垂肩,鼻直口阔,面态丰腴;着袒右肩袈裟,左手托钵作禅定印,右手作降魔触地印,跏趺坐于仰覆莲座之上;身体伟岸,头略前倾,目光深邃,慈祥中透着威严,威严中尽显慈祥,一种庄严悲悯、大气磅礴的恢宏气势跃然眼前。
铁佛铸于李唐王朝,又是李世民战争岁月里的亲密战友和忠勇之将尉迟恭一手操持的,所以,也就不难看出这尊佛像在造型上除过头上的螺髻和白毫之外,整个身体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李世民“再版”。这也许就是当时臣民敬爱明君的一种表达方式吧。
大家的目光,由祖佛移至四大菩萨,又至十八罗汉。看那十八罗汉,却是:
降龙罗汉
坐鹿罗汉
举钵罗汉
过江罗汉
伏虎罗汉
静坐罗汉
长眉罗汉
布袋罗汉
看门罗汉
挥手罗汉
沉思罗汉
骑象罗汉
欢喜罗汉
笑狮罗汉
开心罗汉
托塔罗汉
芭蕉罗汉
挖耳罗汉
佛经中讲,十八罗汉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他们遵佛的嘱托,不入涅槃,常住人间,普度众生。
但在唐之前,是没有十八罗汉之说的。所谓十八罗汉,也是中土之人在西天佛国原有的十六罗汉的基础上,又加上降龙、伏虎二尊者而来的。
不过,现在殿中的十八罗汉,明显已成十七罗汉了。那少了的一尊,应该就是昨天做了炸不响的手榴弹的那个。
高大的佛祖像前,身着黄色直裰的老和尚,正领着几个小和尚跏趺席地而坐,双手合十,低吟浅唱。武队长跨前一步,正待和老和尚说话,那老和尚却头也不回,眼也不睁,只缓缓而道:
“阿弥陀佛。四位施主,不必性急,待和小徒念完这卷《无量寿经》,你们即可请我佛众神动身下山去了。”
曾绍山心里一惊,心想这和尚倒不简单,我们还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然知道我们是来取这些铁佛的。便也向前一步,学着和尚的样子,将双手合拢,恭敬道:“老师父,值此强虏入侵,国破家亡之际,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老和尚这才缓缓而起,眯缝着双眼向曾绍山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解释。我虽是一个出家之人,但昔日在这庙岭山上,也常闻游击队两位首领讲起抗日大事。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尚且蒙羞难保,佛又何以独善其身?去吧,去吧。”
曾绍山听了,深为老和尚的大德大义而感动,便转身对着大殿正中的佛祖深施一礼,朗声而告:“佛祖在上,我八路军杀敌保家,救民水火,现弹药告罄,战事危急。望诸神舍身取义,普度众生,他年我共产党八路军驱走倭寇,为百姓争得天下,定为众神重铸神威。”
老和尚听罢,不喜亦不悲,只对曾绍山又深施一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曾绍山一行告别金厢寺,复又朝山下而来。路上,贺玉庭笑着说:“没想到司令员还信佛啊。”
曾绍山却直摇头:“哪里哪里。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者,自幼就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我倒觉得佛应该是一种境界;求佛和信佛,也应该是一种境界。从某种程度上理解,佛家讲的普度众生,与我们共产党人的某些主张和追求,倒是还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呢。用佛学上的话来说,万事有果即有因,有因必有果,这也是一种缘吧。所以,今天我请它们和我们一道去消灭日本鬼子,就是请它们去普度众生的。从这一点上讲,如若佛祖果真有灵,也是不会怪罪我们的。只不过……”
曾绍山说到这里,又停下脚步,抬头仰望一眼高耸入云的百丈石壁和树木掩映着的苍茫古寺,不由长叹一声,却是什么也不说,便又转身继续朝山下走去。
贺玉庭看着他无比惋惜的样子,已猜到他那欲言又止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了,便也深有感触地说:“这些佛像可真算得上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啊,就这么毁掉它,也真是很可惜的。”
武队长听着他们的话,生怕再有什么变故,赶紧就说:“哎呀,刚才司令员在山上不是说了,事出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嘛。等打败小日本,我老武还带上我这套人马,再来给它们重塑金身。”
曾绍山听了,哈哈大笑:“那好,我们说定了,这事将来可就靠你了啊。”
武队长一拍胸脯:“放心吧,只要我老武不死!”
当天下午,曾绍山与岳必泰、贺玉庭离开王家沟。武队长则带着大家把铁佛铁罗汉运下山来,连夜动手,加紧生产。非常有意思的是,在次日又进行的试爆中,新生产的手榴弹不但一举试爆成功,而且各项爆破指标威力均超过以往生产的任何一批同类武器。再听听乡民们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昨天试爆失败,他们说那是佛祖显灵,不让爆炸,嫌八路军把它们砸成稀巴烂哩。今天这一炸,话马上就变了:佛爷是在得了八路军大官的许愿后才答应去舍身打鬼子的,要不,还是一颗也炸不响。
其实,究其原因,第一次的失败,应当是在弹药的配制方面有所偏差,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年长日久,现在确实是已经无法考证了。但有一件事,倒是需要在这本书里提一下的。武队长在领着八路军战士抬铁佛铁罗汉时,曾按照曾绍山司令员的指示,特意留了几尊身高不足三尺的佛像在寺中。其中就有一尊造型精美的文殊菩萨像。此后,金厢寺虽先后历经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和漳源县委短暂驻扎,还有后来日本鬼子扫荡西川时途经此处等诸多大事,除过寺庙东西厢房大部被鬼子炮击焚烧外,大殿及供奉其中的文殊菩萨等佛像皆完好无损。直至二十多年后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一场名为“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数百名红卫兵小将捅上庙岭山,尽兴揪斗寺中和尚,悉数砸毁寺中文物。而幸存的那尊文殊菩萨像,则于混乱中被庙岭山西麓一个叫沟儿岭的村子里的一个红卫兵私藏下来。但数年后,终又被城里一个自称为国家干部的人骗去而不知所终。
岁月如风,所有尘封的历史也已随风而去。所幸的是,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几年里,随着世界性的旅游文化的大规模兴起,金厢寺又得以重修。千年古寺,又重现昔日风光,只可惜,众佛和十八罗汉的铮铮威仪,却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