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张村的村风。平时这村里只要有人家办红白之事,不论穷富还是张王李赵,他老张家可都是一家也落不下的。而在此之前,他们家办什么事情,村里不论哪家,也都是不请自到,主动上门来打帮忙的。可今日之下,就凭来了的这几个人,别说打葬,就是连那口三四百斤重的松木棺材也休想抬得出这张家楼院去。唉,张富川啊张富川,都是你狗日的造的孽啊!你连一个尿腿婆姨都不如,辱没先人哩啊!
看到突然而至的赵凤堂,张富山先是一怔,还没想好要怎样去打招呼,赵凤堂却已迈着虎步“腾腾”直朝灵堂去了。张富山见状,赶忙给张寿福使了个眼色,张寿福立马撕了一红一白两道布条,追过去就要给赵凤堂系,赵凤堂一把抓到手里,连看都没有看,随手一扔就丢到地上了。
张寿福一时也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这个老财主的心里也是有苦难言。就是在那天黄昏,他寻到这张家楼院,把个日本副官当祖爷爷似的高高兴兴地请了回去。却不想他那“祖爷爷”吃了酒肉还不算,又把他小老婆也按到炕上给“吃”了一顿……
吴香梨已经入殓。赵凤堂在心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嫂嫂,跪到棺材前烧了一炷香磕了头,起身也不和别人搭话,兀自将棺材一移,顺着移到门口,将小头用两只手抬着棺盖沿子垫到门槛上,又返回去,俯着身子用肩膀顶着大头一使劲,就把棺材顶出院里了。一直愣愣地站在跟前的张寿福和张狗狗等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这赵凤堂是要给吴香梨起丧了。于是就七手八脚又找绳络子、搭盘,又找炮杆、抬杆等等的抬丧用具。可等他们找齐备,将炮杆和搭盘铺在院里准备往上放置棺材时,却被赵凤堂过来“哗哗”两脚就给踢得满院飞了。
众人不解,赵凤堂却已将棺材的一头端起,一哈腰,就把偌大的一口松木棺材扛上了肩头,朝着大门吼了一声“开门”,就直扛着棺材朝外走去。
大家一见,都目瞪口呆,站在院里不知如何是好。
张富山见状,也不搭话,赶紧出了大门,又紧走几步,跑到赵凤堂扛着的棺材前边,转回身来“咚”地就跪在大街上:“吴香梨啊吴香梨!我张富山在这里,替我张家老少和祖宗三代给你磕头了!”言罢,就头问地,“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
大门前已经有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中也有几个是刚才挨了赵凤堂骂,回家取了锹镢准备进张家打帮忙的。大家一看这老张家大伯子给死了的兄弟媳妇烧香磕头了,都纷纷摇着头说:“疯了,一定是疯了。”
赵凤堂却不管人们议论什么,一直扛着棺材就到了村后张家羊圈旁边的那眼废瓦窑里。然后又出来爬到瓦窑上面,将一堵摇摇欲倒的红土崖头用肩膀顶住死劲一扛,“轰隆”一声,半壁红土崖就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到圆圆的瓦窑口上了。
红土崖塌落的尘土像一柱黄色的烟尘,飘飘摇摇地遮去了瓦窑之上的半壁天空,也遮去了赵凤堂留在这里的一段梦呓般的岁月。
看着尘埃落定,赵凤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手拍拍身上的土屑,又从怀里取出孝帽子,戴到头上,便转身顺着老龙沟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
此时,刚刚在王家沟料理完死难伤员后事的张路生也匆匆赶来,看到他二婶已经入“葬”,便招呼先前跟着赵凤堂一起来的张狗狗和那几个扛着锹镢的村人,刨土和泥,搬砖头,将废瓦窑下边的出口严严地封上了。
赵凤堂的心里还有事。
今天自从下了张村,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两只耳朵跟前就一直像是有哭声在隐隐地响着。
这几天,围绕在他身边的哀哭也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刚开始时,他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但直到他把吴香梨的棺材扛进了废瓦窑,这声音还是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更奇怪的是,这哭声怎么听怎么像是小孩子的声音。
赵凤堂很自然地就想到在李梦楼家那眼土窑洞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莫非,这哭声就是吴香梨那天夜里在梦里抱给自己的那个少了一个脚指头的孩子的?他又想起当初张富山将他赶出张家楼院时的惊景,莫非,这孩子……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此时,赵凤堂好像忘记了这所有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之久了,他只是想弄清楚吴香梨托给自己的梦和这挥之不去的哭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他相信,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要将自己的死讯告诉他的话,吴香梨是不会轻易让她的魂魄走进他的梦中的。
整个下午,赵凤堂就这么迷迷怔怔地在老龙沟里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地想着、找着;找着、想着。就在他这样走了不知道是第几十个来回的时候,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啪”地一摔,心里却猛地清醒过来了:“我这是在做啥呢?”
原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他看着黑洞洞老龙沟,忽然听得肚子也“咕咕”地叫了。看看头顶的星星,现在也该是大半夜了。不过,说也奇怪,一直在耳边响嚯了一整个下午的那个哭声,这时候也不知怎么就没有了。
赵凤堂定了定神,找到了上老龙岭的小道。天黑得就像是用黑布单蒙上了双眼,数步之遥就是漆黑一团。赵凤堂小心地摸索着走着,却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忽然就闪出一星幽蓝的光亮。一股冷风“飕”地从身边掠过,赵凤堂也不管是谁在前边走着,只管跟着那亮光就往前走去。但没走多大工夫,亮光却又不见了。好在眼前还可辨得清一条窄窄的坡路。再走几步,却又是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而那蓝光忽然就又亮了。就这样,明明灭灭地也不知走了多长的路,等那亮光再度熄灭的时候,赵凤堂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棵粗粗壮壮的老杏树跟前了。
这时候,天也好像不似刚才那般黑了,赵凤堂抬头望望天,死劲眨了眨眼,四下一看,这才猛地清楚过来——走了老半天,不是上了老龙岭了,而是拐到老龙圪塔背后刘志江老汉住的窑洞院里来了!
以前在村里时,赵凤堂赶着羊子到了这里,也好捎带着给老汉挑上一担水或是拾上两捆柴,可自打参加了游击队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听说老两口还领养了个小孩,也不知这孩子听不听话。今天正好,既然走错路了,就顺便进去看看吧。
“志江大爷,志江大爷!”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
他又喊:“大娘!大娘!”还是没有响动。
屋里黑着灯,估计老人已睡下了,可也不会没人答应啊。赵凤堂转身想走,心里却不踏实,一想,便干脆朝窑洞门前走了过去。门却是大开着的!赵凤堂一惊,一边往出掏火柴,一边抬脚就往里走,却不想脚下一绊,一下子就摔倒在门里了。他赶忙划着火,老天爷,门前躺着的竟是刘志江老汉!
赵凤堂先从窗台上找见油灯点上,屋里渐渐明了起来,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他触目惊心:刘志江老两口一个门前,一个地下,胸前和身边,全都是黑乎乎的血块,人却早已死了!而就在志江老人的腿跟前,竟还爬着一个孩子!
看样子,这孩子也就是个一二岁,身上倒看不出有什么血迹。赵凤堂赶忙弯腰将手探到了孩子的鼻孔前,还好,孩子还活着!他赶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的手还是热的,头却无力地垂着。
“大爷!”
“志江老汉!”
赵凤堂抱着孩子正不知如何是好,院子里忽然又响起了喊声,而且,还有灯笼的光亮。
他听出是王虎龙和刘狗吃的声音,就赶紧朝外喊:“二龙,狗吃,快进来,出事了!”
门外的人很快就进来了。果然是王虎龙和刘狗吃。
赵凤堂有点吃惊:“你们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你们不是被鬼子给抓去了吗?”
两人一看两位老人却已死在地上了,一时竟呆呆地站着忘了去回答赵凤堂的话。
“这些狗杂种们,连两个快入土的老人都不放过!”良久,王虎龙方恨恨地骂了起来。
刘狗吃对两个老人感情更深,早在那里“呜呜”地哭开了。
原来,刘狗吃这次被敌人抓去后,听一起被抓上的赵月明说看见鬼子也去老龙圪塔背后了,他就有点担心怕这老两口出什么事。从他们被八路军救下往回走,他还是在一直惦记着这事,所以,今天晚上一回村,也不顾天黑,叫上王虎龙就来了。没想到,还真出事了。
“三小,给我看看狼孩没事吧?”刘狗吃抹了把眼泪,问赵凤堂。
赵凤堂说:“孩子身上没有伤,估计是饿昏了,咱们得赶紧给他喂点吃的。”
王虎龙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狗吃,听说这孩子是你抱给志江老汉的?怎给起了这么个名字,还不如跟上你叫成狗孩呢。”
刘狗吃说:“这孩子是我前年冬天夜里,一只老母狼给我叼到家里的,所以我就给他叫了个狼孩的名字。”一边说一边就伸手从赵凤堂怀里把狼孩抱过去,“唉,原来还说这志江老汉一辈子没孩子,就让这狼孩给他们当儿子吧,看来不行,这孩子命里注定就是我刘狗吃的儿子。”
“有这事?”赵凤堂疑疑惑惑的,似乎有点不相信。
王虎龙已在弯着腰往里挪刘志江老汉的尸体了,听了刘狗吃的话,就抬头训斥道:“你个懒骨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要养活孩子?”
刘狗吃嘟囔道:“我回去先让我大娘给看着。”
王虎龙知道是说他娘,眼一瞪:“你敢!”一边训斥刘狗吃,一边又朝赵凤堂道:“咱们把大爷大娘先抬到炕上,明天再叫上村里人来纳埋他们吧。”
但赵凤堂却呆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三小,怎么了?来呀!”王虎龙又喊。
“啊——”赵凤堂一激灵,这才猛地又回过神来,“来了,来了。”
原来,就在刘狗吃从他怀里往过抱狼孩的时候,赵凤堂忽然发现,孩子赤祼着一只小脚上,分明齐齐地缺了一根小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