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间,是日本侵略者势力最猖狂的时期,也是中国抗日战争最为困难的时期。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为了把中国变为其在太平洋战争的后方基地,便想着要速亡中国,因此,集中了其侵华兵力的百分之六十之多和几乎全部的伪军、警备队,对抗日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实行了惨无人道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
巍巍太行山上,滔滔浊漳河畔,再次走进血雨腥风的苦难岁月。
王月娥牺牲后,为了不使老赵家这样的革命家属再遭受不测,李梦楼和张路生特意让赵凤堂离开了游击大队,强行把他留在家里,让他照顾赵磨锁老汉以及赵凤章夫妇和赵凤年三位烈士的遗孤。
在赵凤堂临告别游击大队的那一天,张路生神色庄重地嘱咐他:“照顾好你们全家,照顾好俊明、新明两个革命后代,就是对革命最大的贡献。”
在此后的日子里,驻在漳源的鬼子、警备队和武乡段村据点的鬼子、伪军,接连不断地对漳源南川和西川等抗日根据地进行频繁的“扫荡”。最初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敌人何时会来,往往总是鬼子已经逼近村口时,才被放哨的民兵发现,等报信的枪声响过,大家才开始急慌地往山里逃跑。但为时已晚,不是被敌人堵在村里,就是被半路上又截了回来,所以,在“扫荡”之初,惨遭杀害的群众就特别多。后来,大家终于摸出了一个“规律”,敌人每次来“扫荡”时,总要先用一阵“隆隆”的炮声来虚张声势。于是,每当夜半或是黎明,只要是听到炮声响起,乡民们就知道是敌人又出发了。于是,大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是听到炮声,不用村干部再挨门挨户动员,便全部自动地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开始往山里跑去。这时候,适应了环境的不只是成人,连不谙世事的吃奶孩子,只要是大人抱起来往外匆匆而走,也全都会很懂事地不哭也不闹了。而且不只是人,在这个时候,就连牲口,只要盘起缰绳,就会不哼不叫地跟在人们的屁股后头一溜烟地跑。
敌人来了,进村了。但村子已成一座空村,没有人,没有粮食;没有鸡鸣,也没有狗吠,甚至连水井都被填上了。于是,气极败坏的敌人便更加凶残地对他们能找到的一切进行疯狂的烧杀和劫掠。
村几乎已不再是村,家几乎已不复存在。但许多时候,即使就是这些残破的家和村子,也常常因为敌人不间断的盘桓和侵袭而不可复归。荒山野岭间成了乡民们的家。于是,人们开始在野外一壁壁隐蔽着的黄土崖上,凿出一眼眼窑洞,用以安顿一家老小。
乡民们将这种土窑洞称之为“躲难窑洞”。从此,这一眼眼黑魆魆的躲难窑洞,便永远地定格在了太行漳源的深沟野岭之间,并成为漳源老辈人心中一块永远的痛。直至许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幽黑的窑洞,仍然是镌刻在漳源大地苍茫山岭间的一道特殊的风景。
呵,那些沉默着的窑洞啊,
你是当年战旗上血染的弹洞?
还是父辈仇怨而凄苦的眼神?
或许,更应该是留在我们民族
心中一道
永远也无法痊愈的伤痕!
但战争留下的创伤还远不止这些无言的自然景观。也就是在乡民们有家难归的这几年里,由于经常住的是新打未干的潮湿窑洞,吃的多是东埋西藏的霉烂食物,所以,几乎家家都有手脚长疥疮和腰腿疼痛的病人。而且尤为痛心的是,在这几年间出生的新生儿,十之八九成为先天性的痴呆症患者。在漳源县,几个受日本鬼子侵扰最为频繁严重的村庄,成为这类痴呆者最为集中的地方。有的村子,全村人口不足三百人,此类呆傻者就多达二三十人。有的一家之中,就有两三个这样的子女。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批人一直在身不由己地给他们的所在村制造着各种各样的不快和无奈,而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则不得不更为辛酸地面对因之而来的许多屈辱与苦楚。
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家卫生部曾组织专家数次赴漳源等地调研检测,试图从剖析水源入手,以地方病之症相解,但终成为一则风马牛不相及的无果之劳……
也就是在这几年里,一直走里跑外躲避灾难的老赵家,为了避嫌,也为了更方便地照顾一家老小,在亲友们的撮合下,大嫂白粉珍移婚给了三小叔子赵凤堂。从此,他们成了俊明和新明共同的“父母”。
但在苦难的岁月里,幸福从来都是奢侈的梦想。当赵凤堂在以这样一种无奈之举拥有了他的大嫂之后才忽然发现,自己在徐徐走进珍藏了太久太久的这个美丽梦幻的同时,失去的已经是太多太多了。特别是当他无意中发现白粉珍常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面对遥远的东南之地心神黯然、独自流泪时,他的心里更是一如刀割锥刺一般地疼痛。
那里是王宝龙说的大哥打仗时跳了崖的地方。他知道,嫂嫂的心还在大哥的身上系着。
“报应啊。”每当这时候,他总会想起死去的吴香梨。
敌人的残暴激起的是人民更为强烈的抗争。同样也是在这几年里,太行山上的抗日烽火燃烧得更加威猛炽烈。抗日战场上处处战歌嘹亮,英雄辈出。年仅三十七岁的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在晋冀之交的十字岭一役中壮烈殉国,将自己的鲜血染红了五月的太行山;晋察冀边区马宝玉、葛振林等五名八路军战士,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永远地留在了高耸的狼牙山上……
在老龙岭上,在继王家沟惨案之后出现的李桂良、李金元、赵排江、王二蛋等人的第一次参军热潮之后,又出现了第二次抗日复仇参军热。赵凤娇几次闹着要跟上李梦楼参加他的游击队,都被他以“游击队里没女同志”为由给拒绝了。但终于有一天,当李德生的三十团开到老龙岭的时候,赵凤娇忽然发现队伍里竟有许多留着短发的女战士!于是,二话不说,跑回家拿上剪刀把自己乌黑的辫子一下铰成了二嫂活着时的样子,然后就跑到三十团的驻地缠着部队首长非要穿军装。
李德生以为这个姑娘是出于新奇才剪了头跑到队伍上来闹着玩的,于是,便操着他浓重的河南口音问:“为啥要当八路军?”
“打鬼子!报仇!”赵凤娇凤眼一瞪,紧咬双唇。
政委马定夫是本县人,早年曾与赵凤章一块在省立八中同窗就读,所以,对这个革命之家了解得很多,于是就将他们家的事一桩一件地都讲给了李德生。最终,李德生含泪收下这个特殊的女兵。
数日后,三十团要离开老龙岭开往邻近的太谷县,帮助群众保卫夏收。临行前,前来为三十团送行的李梦楼,陪着赵凤娇一道回凤凰圪嘴告别老父亲,告别赵凤堂、白粉珍和孩子们。之后,又过了小石桥找见了王月英。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来到了打谷场上。
老龙坡顶上的青松下,俊明领着一群孩子排着长队扛着红缨枪,一边走一边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村里赵月明为他们新编的一首歌:
太阳出来照四方,
抗日的队伍去打东洋。
人是铁饭是钢,
饿着肚子不能打仗。
你送馍呀我端汤,
慰劳八路军理应当。
一口馍呀一口汤,
抗日的队伍吃得香。
军爱民呀民拥军,
军民合作呀一条心……
孩子们唱着歌下张村欢送队伍去了。几个人从渐渐远去的歌声中回过神来,又继续说着话。
王月英道:“凤娇姐,我也真想跟你一起去参加八路啊。”她的眼里充满了羡慕。
赵凤娇一笑:“傻妹妹,村里的工作也同样重要啊。你一走,妇救会的这么多事谁来接啊。”王月英这时候已经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了。
“哦,不说这了。”王月英看一眼李梦楼,“不过,你可得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叫他一声姐夫啊。”
赵凤娇脸一红,抡起拳头就给了王月英一拳。
王月英立刻大呼小叫开了:“呀,八路军还打人嘞。李营长,你也不管管啊?”
此时,漳源抗日游击大队除一小部分编入新成立的县公安大队外,主力已改编为漳源独立营。营长和教导员仍是由李梦楼和张路生两个老搭档分别担任。
听得王月英说笑,李梦楼却只是憨厚地笑着。
“说嘛,她不说你就也不说了?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姐夫这两个字了。”王月英说着说着,眼里忽然涌上了泪花。此时,她肯定是又想起了姐姐月娥和姐夫凤章!
李梦楼收住了笑容,拧着浓眉,一字一板地说道:“等打败日本鬼子!”
“对,打不走日本鬼子,我们就不结婚。”赵凤娇也异口同声。
“嘻嘻,月英妹子,你别光说人家了,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啊?”大家正在说着,石堰上忽然探出个脑袋来——是刘狗吃。
“死狗吃,你敢情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哩。”赵凤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瞧你说的。不是我偷听,是你们的话长了腿跑到我耳朵里了。”刘狗吃依然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王月英接上话说道:“就你这副德行还问我什么时候嫁给你,告诉你吧,我王月英要嫁也是嫁像桂良、金元、排江、二蛋他们那样的人。你嘛,就靠着南墙墙歇凉凉去吧。”
“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哩。”赵凤娇又戗了他一句。
刘狗吃却不在意,又朝王月英道:“我又不比他们少胳膊少腿。”
王月英“哼”地一声冷笑:“你有胳膊有腿,可就是不敢去扛枪打鬼子。”
刘狗吃一愣:“那要是真敢呢?”
王月英不加思索脱口便道:“你要真敢,那我就嫁给你。”
刘狗吃马上“腾”地一下跳到石堰下:“上有天下有地,跟前除了李营长还有我凤娇妹。月英妹子,你可要说话算数!”言罢,竟头也不回就顺着老龙岭下跑去了。
李梦楼一笑:“这个懒骨头,还当真了。”
王月英却没当回事,“他呀,也就是个卖嘴皮子的,哪有那胆量啊。”
“哩哒哒哒……”岭下的张村交通方向,军号声骤然响起,部队已在集合出发了。
这时,刚刚去赵家看望了赵磨锁老汉和俊明、新明两个烈士遗孤的李德生和马定夫,在岳必泰和贺玉庭的陪同下,正从小石桥上走过来了。“那不是我们的新兵赵凤娇同志吗?怎么,舍不得走了?”马定夫看到赵凤娇他们,便开玩笑地朝这边喊起来。
“就走,就走。”赵凤娇被他说得有点害羞,但还是学着部队上的样子,大大方方地把手伸给李梦楼,相互紧紧地一握,又和王月英深情地一抱,然后,望一眼满山翠绿的凤凰圪嘴,这才小跑着过来跟着两位首长朝岭下走去。
半个月后,二十八岁的马定夫在太谷县枫子岭村被敌人围困,在指挥部队掩护群众转移中壮烈牺牲。噩耗传来,浊漳之源万民悲痛,老龙岭上松柏呜咽,青壮年纷纷请战,踊跃参军,组织起一百二十余人的“马定夫复仇连”,并正式入编三十团三连,太行二分区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