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龙骨按质按量论价,质量好的每斤可卖至八至十元,质量略差的二至四元不等。一枚“南瓜把子”龙骨,可卖一至二元,而一枚“黑二指”龙骨,则可卖四至五元。在这个经济极其馈乏的时代,龙骨甚至成为可以改变一个家庭生活和命运的“金钥匙”。常有因家贫如洗难以为儿子娶到媳妇者,忽传出有龙骨刨得,便会有说媒者络绎而至。
这是自上世纪三十年代,洋人德瑞尔在漳源“发起”首次龙骨挖掘热之后的又一次挖掘热潮。也就是在这一时期,一大批精美绝伦的各色龙骨,被毫不经意地塞进了四壁如牢的药屉之中,又毫不吝惜地被锤为粉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漳源龙骨的又一次浩劫。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祸兮福之所倚”,许多也许就注定要永远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之深处的精美龙骨,也因此而脱颖而出,重见天日。在后来令中外学术界惊叹不已的“剑齿象门齿”大龙骨之后发现的又一块特型大龙骨——一对尾部呈重叠状、头部相背的大唇犀整身龙骨,就是在这次村民的自发性挖掘中发现的。只不过,相比之下,大唇犀龙骨的质地要略逊色于剑齿象门齿龙骨。
尤为可喜的是,在整个龙骨热的这十数年中,县内一些独具慧眼的有识之士,也在暗暗地与国营供销合作社“争夺”龙骨,并将一些造型完整、质地纯美的龙骨悄然藏于家中。赵新明就是其中之一。而那只大唇犀整身龙骨,就是他私底下从庙岭一农户家购得的。为了这枚大龙骨,他花去了自己整整两年三百元的积蓄。
这一阶段性的“龙骨热”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方渐趋平息。
公元一九七六年,是“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年,也是巨星陨落的一年。
就在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十六日深夜,远居老龙岭上老龙圪塔下一间土窑洞里的王拴纣老汉,忽然从梦中醒来。他惊疑地看着被月光照得惨淡白亮的窗户,定了定神,便佝偻着腰出了院子里。秋夜清寒,高天之上,冷月西流,星辰寥寥。第二天一大早,当漳源县里最后一位老红军——银丝满头的王宝龙瘸着一条腿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老父亲正痴痴怔怔地坐在门前的压檐石上,脸上黄土岭似的一道道深沟狭谷里,还积着湿湿的泪痕;冻得通红的鼻尖下,则长长地耷拉着两挂青鼻涕。
老人竟就这样在院子里呆坐了一夜!
王宝龙吃惊地问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抬起头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两眼眯缝着看着远处,抽泣了一声,说:“毛主席死了。”
王宝龙大惊失色,良久,才说:“爹,快进屋里去吧,你老糊涂了,这可不是瞎说的。”
老人很固执,又道:“昨天半夜里,死了。”
王虎龙闻讯也来了,兄弟二人不敢多言,硬把老人架着劝回家里。出来后,王虎龙就向他的儿子把收音机要来,慢慢地一个台一个台地收——什么消息也没有。但他还是一直抱着收音机不放,到下午三点,收音机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凝重的广播: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位听众,本台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
王虎龙赶紧叫来了他大哥王宝龙,之后,又打发孩子去凤凰圪嘴把赵凤堂也叫来了。兄弟三人紧张地守在收音机旁,一直听着里面间歇地广播了六次同样的预告,直到四点整,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一阵更为悲痛、庄重、深沉的声音: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一时间,天塌了!广播还未完,兄弟三人便嚎啕大哭起来了!
傍晚,王宝龙步履沉沉地走到王拴纣老汉的屋里。他看到老人坐在煤灰板上的一只矮凳子上,就说:“爹,毛主席他老人家真的不在了。”
老人却好像没听见他说,依旧一动不动……
这一天,老龙岭上寿数最高的人,九十三岁的王拴纣老汉,也随着伟人毛泽东一同驾鹤西去了。
一九八零年九月,漳源县古脊椎动物化石博物馆正式竣工,并正式开馆对外展出。这是国内唯一的一家县级化石博物馆。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一批曾经在漳源大地上战斗、生活过的老革命岳必泰、贺玉庭、李梦楼、王宝龙、赵凤娇等眼含热泪,颤颤巍巍地一一被县委书记赵新明请上主席台。
其时,馆内共藏有从各方收集到的大小龙骨三百六十件,其中,尤以赵新明捐出那对大唇犀大龙骨最为珍贵。
就是在这次开馆仪式上,赵凤堂和白粉珍老两口,从七十里之外的老龙岭匆匆赶来,将他们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的那块包裹过大龙骨“二老黑”的大红布捐给了博物馆。
数日后,县委书记赵新明怀揣他姑父李梦楼辗转找到的一张发黄的“代为山西漳源收存剑齿象门齿化石一件”的字条,带着李梦楼的女儿、省文物馆的研究员李雪玉等人,亲自赶到上海博物馆,几经周折,终将龙骨“大老黑”运回漳源!
剑齿象门齿大龙骨,再度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自此之后,这枚身上留有当年王宝龙镢痕的大龙骨,一直摆放在漳源化石博物馆第一展厅的中央位置,并成为此馆的镇馆之宝。
一九八八年,正是万物复苏,春回大地的季节,台湾同胞、漳源南乡人郑怀榆回乡探亲。其时,当他得知现任漳源县长,就是他此次回大陆探亲,受父亲之命要找的同乡李梦楼的儿子时,不禁喜出望外。当晚,他拜访了李冰玉,并将一张珍贵的照片郑重交与对方。
李冰玉接过照片一看,眼前忽然一亮,原来照片上是一只和县博物馆里的“大老黑”几乎一模一样的大龙骨照片!
李冰玉脱口而出:“这肯定就是那只‘二老黑’了!”
大龙骨的故事,他小时候在老龙岭上住姥姥家时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所以,现在一见这张照片,倒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父亲生前,一直为当年让土匪从他手里抢去这只大龙骨而愧疚不已,到台湾后,就一直在关注着大龙骨的下落。后来,却忽然在台北博物馆发现了这只大龙骨。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是七十年代一个美国古董商出售给博物馆的。这照片是我拍的,你看,背面的字是五年前我父亲去世时写上去的。父亲临终前一再嘱咐我,将来有机会回到大陆,一定要把它交给李梦楼先生。”
李冰玉赶忙翻过照片的背面,却是一首诗: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有国殇。
照片右下角题:
录于佑任先生《望大陆》,代晤金藏李梦楼贤侄并故里乡土。念龙骨双双,天各一方;仅以一照,泣告浊漳。郑裕桐。
第二天,李冰玉立即将“二老黑”照片交由县博物馆翻拍放大,并高嵌于展厅中央“大老黑”正对面的墙壁之上,又于其下辟出一阁窗,将其父珍藏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断自“二老黑”身上的那枚尖角龙骨置于其中,张灯普照,以待来日。
二零零六年岁末,漳源县全境被确定为新生代地质公园。在这片土地上保留着的大片的经一百万年之久风侵雨蚀而形成的独特的黄土地貌,连同更为古老的漳源龙骨,一时间成为都市人的向往。
公元二零零一年农历四月初二,一个戏剧性的日子又来到了老龙岭上。
这一天,是赵俊明的小儿子新婚大喜的日子。此时,老龙圪塔和凤凰圪嘴的多数村民,已经移民并村而迁居到较为平坦的张村,住在岭上的大多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者。赵俊明也在张村为儿子新盖下一座十间的红砖大瓦房。上午,几声脆亮的炮仗响过,新郎就坐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在一溜儿排开的五辆面包车的簇拥下,喜气洋洋地驶离张村开往庙岭镇。而那边的新娘,则是六十多年前被新郎的二爷赵凤章搞“反摊派”斗争时,丢掉村长帽子的大老财陈德仁重孙女。
历史就是这样,总是在出人意料之间不断地上演着出人意料之事。
这时候,专程从省城赶回老家“吃糕”的省文化厅厅长赵新明,正在吆喝着村里喊他伯伯大爷的几个年轻人,从老龙岭上将打谷场上石堰跟前那副已经没人再用的石碾子往一辆工具车上装。已经有点老糊涂的赵凤堂,以为儿子当大官的那地方还没有推谷机磨面机这类现代化东西,就一个劲地说等你那里也通上电就好了。赵新明想把实情告诉他爹——他和他哥哥赵俊明一样,从小就一直这样称呼他——可一想告诉他,他也未必懂得他的心事,所以也就只好笑着顺着老人的话说:“是哩是哩。”
你别说,他这份心事还真是奇怪。他现在是当上大官了,而且在省城也置下了一座很宽敞的四合院,可不知怎么,一到晚上,耳朵里响嚯着的总是这老龙岭上的碾杆声、铁轮车声,或是牛啊驴啊的牲口叫声。但拉一头牛或是驴拴到省城的院里显然是不行的,想来想去,他便选中了这具大碾盘。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也就该退居二线,想想到那时,往那碾盘上一坐,将身子往那碾磙子上一靠,那该是个什么滋味啊……
工具车拉着那副碾盘碾磙子先下岭去了。他陪着赵凤堂也准备往岭下去。正是杏花满山的时节,岭上的阳坡上也有了野草的新绿。春风轻起,空气里便有了一股子淡淡的花香草清的味道。
八月里来秋风凉,
谷穗渐渐黄。
鬼子瞧见口水汪汪,
出发去扫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