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去扫荡,
杀人又放火,
疯狂来抢粮,
把我们粮食都抢光,
叫我们受饥荒……
烈士亭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听起来调子还是许多年前的调子,可那声音分明已是苍老无力了。
“老三,走,到大哥家吃糕。”赵新明高声地打着招呼,村里人说“愣蛮不愣,金明不精”,唱歌的正是他的傻弟弟赵金明。这是这个半傻子一生当中唯一会唱的一首歌,也是他六十年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
其时,赵金明已是老龙岭上那批痴呆者里为数不多的健在者了。看到他爹和二哥过来招呼他,只是傻傻地笑一笑,一连说了几句“好吃好吃”。就又坐在烈士亭里独自哼哼开了。
赵新明苦苦一笑,只好和老爹走开。
其实,在芸芸众生中,傻子才是最幸福的一种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不幸。
就在赵新明陪着他老爹下了张村,刚刚走过张家楼院的时候,从县城方向的水泥路上忽然一前一后驶来两辆小轿车,而且,好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从前面一辆车上先下来的,是已经在市里当副市长的李冰玉和漳源县的文化局长。这个局长我们倒是也该认识,他就是老龙岭上刘狗吃的二儿子刘粮山。他们的后边,是穿着很入时得体一对三十岁左右的时髦男女。那男的西装革履,还戴了一副秀气的眼镜,女的则披着一肩染成葡萄紫的长发,上身穿件雅致的黑色短袄,下身则是一件垂至半膝的暗红格子的短裙。
李冰玉立在中间,首先向大家作相互介绍:“来,各位,我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兄,省文化厅的赵厅长……”
李冰玉的话还没说完,站在旁边的赵凤堂忽然就踉跄着走到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跟前,大声地问道:“二东家的,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啊。”一边说着,一边还好像很难为情的样子。
几个人一时却愣在那里不知何故。这时,正好赵俊明过来喊他们吃饭,一看他老爹又犯糊涂了,赶忙就把他拉到一边。
李冰玉赶紧也给赵新明使了个眼色,退到一边悄声说:“这两位是香港张氏集团总裁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这次是全权代表他们的父亲,来庙岭山考察旅游开发项目的。他们说,他们的祖上也是这张村的。可我问他们的祖上都有些什么人、叫什么时,他们却遮遮掩掩不想说。”
赵新明心里已猜着了几分,却也不想说破,便过来朝兄妹两人将手热情地一伸,笑道:“欢迎回家。走,请先跟我们去品尝品尝家乡的精大软米枣糕,然后我们再步步登高,直上庙岭山。”
一伙人说笑着就要往前走,却不想后边停着的那辆车上下来个小伙子,又过来拦住了他们。
“各位,各位,打扰了,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赵俊明和赵新明兄弟俩看着这小伙子,心说怎么这么面熟?却一时又不知道是谁。还是赵新明反应快,转身对李冰玉笑道:“我还以为两辆车都是和你这市长大人一起来的呢。”
这时候,后边车上的人已经全都下来了,也有一个年轻姑娘,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先下车的那个小伙子又问:“你们这里可是有个老龙岭?”
“这里就是啊。”几个人往张村背后一指,异口同声。
那老者赶忙问:“可有一位叫赵磨锁的老人?”
赵新明说:“那是我爷爷。不过老人家死了有三十多年了。”
“可有一位叫……”那人顿了顿,复又说,“叫赵凤年的?”
赵俊明说:“那是我爹。”
赵新明又补充道:“他也死了,打日本鬼子时跳崖死的。那——”他一指老龙岭,“烈士亭里就有他的大名。”
“这么说,你是我俊明、新明两位大哥了?我叫赵旺明。我爹……我爹赵凤年,让我带着一双儿女替他回来看你们来了。”老者言罢,眼里已是泪光闪闪。
赵俊明、赵新明两兄弟一时都惊呆了。
李冰玉忙问:“这么说,我大舅他老人家还活着?”
赵旺明连连点头。
“爹,你快过来。”赵新明赶忙把赵凤堂又搀过来,大声道:“爹,我大爷,你的大哥赵凤年还活着!”
赵凤堂看着赵旺明,一时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良久,好像才猛地明白过来,上前一把就抓住赵旺明的双臂,一边使劲地摇晃,一边就老泪纵横地喊道:“四六年……四六年那天咱爹就跟我说了,说你骑着马挎着枪,还带着警卫员回咱老龙岭上来了。我从地里跑回来,一直撵到老龙坡上,可只看到一浪灰尘。大哥啊,你怎就不回家看看啊……”
这时,远远的村西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接着就有人高喊:“娶回新媳妇来啦!娶回新媳妇来啦!”
2006年11月5日一稿
2006年12月25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