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问矢野重也,什么时候、乘什以来的?他回答说是八天前、从上海乘船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周恩来好像想起了什么,点头说,“矢野先生,您在船上,是否让一位老人看过李白的诗?”
矢野重也说有一位老人,自称为原是南京大学教授,他还给我写了一首杜甫的诗。
“果真如此呀。他是我在上海时的老师,帮助过共产党,因为蒋介石叛变,在上海危险,所以请他到武汉来。教授说在船上遇到了一位从边境地区来的诗人,他觉得像日本人,担心会不会是密探。”
矢野重也不由得摸着头说:“露馅了吗?我说我是维吾尔族诗人。”
周恩来笑着说:“能用汉字写唐诗的,不是中国人,就是日本人。我演过戏,能看透你的身份是真是假。矢野先生,你不会撒谎。你说名叫石井彦三郎,是行商,我看早晚会暴露。”
周恩来说着,愉快地笑起来。
周恩来行了个礼告别后,矢野重也感觉自己彻底被他迷倒。俞龙植看他们用法语热烈交谈,情投意合的样子,目瞪口呆。
“太精彩了。我没想到矢野先生法语这样流畅。”俞龙植诚恳地说,“今天晚上吃饭时,制定个计划,在武汉一带尽量多看看。现在马上回宿舍也没有什么事,到江边走走,看看市场再回去怎么样?”
这天风和日丽,在路边晒太阳,会昏昏入睡,进入黄粱美梦。不时有梦幻般的雪白柳絮飘舞。
“看到眼前的风景这样宁静,这样美,我就会想,为什么人类总是争斗不已?这种想法也许不符合阶级斗争的观点。”
矢野重也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俞龙植扫了他一眼说:“你深入到中国内部,就不会这样说了。”俞龙植这样讲,有点提醒的意思。
他们说着,来到了小市场。这里跟上海一样,鱼呀菜呀,应有尽有。
虽然上海也是这样,但这里可能因为不是内战的中心,人们都聚集到这里买日常生活用品。调料有八角、山椒、生姜粉、大蒜等三十多种,装在罐子里,用秤约着卖。百余家小店岀售内衣、布料、儿童服装、袜子,货物随意地摆在门板上。在卖食品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东西数不胜数,有蛇、田鸡、鲇鱼、泥鳅、烏龟、甲魚……在市场特别显眼的地方有一个鱼店。
“哎呀,都死了吧?”门板上整齐地摆着几十条大鱼,矢野重也不由得问道。但仔细看看,鱼鳃好像还在轻轻地动。
“还活着。这种大的叫鳜鱼,与草鱼相似,但味道鲜美,是武汉的特产。它们就像即将上断头台的贵族,从容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俞龙植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敲打其中的一条。突然,这条鱼猛然从门板上跳起来,而其它的鱼受到影响也一起跳了起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掉在装乌龟的水桶里,混乱不堪,一片狼藉。摊主勃然变色,跑到俞龙植身边。不是两个、三人,来了好多人。矢野重也不由自主地做出准备逃跑的姿势,看着事态的发展。但俞龙植不慌不忙,摆着两手,好像说好了好了,大家冷静点,一下子闪到一个人身旁。在那些要扑上来打架的人中,这个人可能是首领。
“危险!”矢野重也刚要用日语喊时,不知为什么,吵嚷声突然小了。他看见俞龙植从口袋里掏出银元塞到那个头头模样人的裤子口袋里。
“哎呀,对不起。没想到鳜鱼会一起起义。更没想到我们党的教育已经深入到长江里面了。”
“当时我很担心,怕出事!”
“人们都说,这种时候,绝对不能逞能。”
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想起了德山助一。他在偷渡时顺便在中途京都下了车,去逛妓院,发生纠纷,结果被警察捉住。矢野重也想,如果是中国共产党,我可能会长期干下去。可是,他又担心与共产国际的关系。过去他一直认为,苏联的强大,就是共产国际的强大,但他现在怀疑这一简单的推论。
尽管如此,倘若没有共产国际的援助,日共这样弱小的组织难成气候,这也是事实。矢野重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参加的革命,目前困难重重。
“怎么办好呢?”
矢野重也与俞龙植分手之后,没有直接回宿舍,又回到江边,坐在江堤上。江面上虽有一个个令人目眩的旋涡,但整条大江却悠然从容地向东流去。他望着长江,不知不觉地想到今后应该怎么办。
他已经二十七岁,心中有两种思想在争斗,一个是留在中国,一个是回日本。回日本是出于对奈保子的爱恋,不想回去是因为到中国以后心中萌发了对日共的疑问。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因为非法活动危险。他为了理想可以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但到中国以后,他冷静地思考了日共的情况,对组织活动产生了厌烦情绪。
“果然在这里。”
矢野重也听到声音,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那是在上海时认识的林佩瑶。当时俞龙植怕他一个人孤独寂寞,以外事部门的青年为中心开了个酒会,林是其中的一个。
“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矢野重也惊讶地问,想站起来。
“坐着,坐着,别动。”
她把双手搭在矢野的两肩上,叫他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
“这是托蒋先生的福。我在这里有亲戚,所以就疏散到这里来了。”
“真是太好了。俞龙植先生很忙,我正不知怎么办呢。”
林佩瑶试探性地扫了矢野重也一眼说:“我想把标着晚上吃饭地点的地图交给你,去了宿舍,管宿舍的老太太告诉我,你可能在江边。这是俞龙植先生交给我的地图,叫我领你去。”
矢野重也生来见到年轻女人就拘束,但刚才见面的场面,打消了他的局促,使他与林佩瑶像老朋友一样说了起来。坐在矢野重也身旁的林佩瑶,拔下一根草,含在嘴里说:“刚才你在想什么,从远处看,好像挺苦恼的样子。”
“是吗?这可不好。”矢野重也像讲别人似的说。
“来到这里以后,见了几位干部,他们都很有信心,个个心情舒畅。”他放眼滚滚长江,毫不隐讳地说。
在上海,长江烟波浩渺,一望无际,但在这里,江面约一公里多宽,能看到对岸武昌炼铁厂、机械厂冒出的烟雾。也能看到已经靠岸的那艘渡船后面蛇山上耸立的黄鹤楼。视野中飘浮着白色的柳絮。
“是吗?其实,如果深入进去,并不是那样。这些本来与我们这些年轻女人没有什么关系。”
她的清醒使矢野重也感到惊讶。
“可是,我是这样看的,觉得令人羡慕。我现在的心情很矛盾,既不想回日本,又想见亲人。”
可能是草叶苦涩,林佩瑶皱着眉头说:“矢野先生想家了?”
矢野重也说:“是吧。用日本话说,大概是一种乡愁。但这种乡愁,是回到日本也不能释怀的孤独寂寞。可是我为什么焦躁不安呢?”
林佩瑶突然伸出手来,放在矢野重也的手上说:“看着我的眼睛。你是越想越看不到出路。可是,一个革命家,必须是乐天派。”
但她的目光与她讲的话相反,闪着悲哀的光。果然不出所料,她慢悠悠地说:“我没有资格说这种大话。”
矢野重也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顾一切把她拉过来安慰她的冲动。同时也有一个与冲动同样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把头埋在佩瑶的胸前,使自己的乡愁得到静静的抚慰。
在上海与十几个青年男女一起联欢时,他一眼就迷上了林佩瑶。那是为了慰问违犯国法从日本来的他而开的欢迎会,林佩瑶用日语为他唱了民谣和山田耕筰的歌曲。那时候,他就感觉到林佩瑶的内心深处有创伤,所以在很多人中记住了她。在武汉重逢,她又根据组织的指示负责与他联系,所以他觉得两个人以惊人的速度亲近起来,也是很自然的。
矢野重也与林佩瑶关系密切之后,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他以前没有看到的中国。
林佩瑶生在一个医生家庭,父亲在上海开了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因工作关系,有很多英法租界的患者,也有一些中国政府要员来看病。父亲是最早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看病的医生。
林佩瑶学习好,有语言天赋,父亲特别喜爱她。在难得的节假日里,有时间就带她坐马车到郊外散步。
“为什么只带我一个人?”她明知故问,向父亲撒娇。
“我带着你,大家都羡慕我。不只是小伙子,还有那些老太太,也羡慕我。”
林院长乐呵呵地说。过了一会,他又像往常一样谈起了医学:“这个世界有阴、阳两气。人的身体有形和精两个要素。”
他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边走边说:“精由气养,气集则生,气散则死。牢牢记住这种关系之后,再灵活运用西方医学知识。西方医学是技术。”
当时她刚上中学,还不懂父亲教导她的思想,只知道父亲爱自己,对自己寄托着希望。
在另一个初夏的休息日,林院长带着她坐马车去了草原,教她中草药知识。他说山川草木都各自有气,指着脚下马齿状的马齿苋说:“这个治拉肚有效。舌状的马舌菜,可治糖尿病。这种效用,是人与大自然气的交换。”
他说人与松树交换气,可治头痛、耳背、脓肿。林佩瑶担心松树得病,反对说:“人的病转移到松树上,松树也够可怜的。”
父亲哈哈大笑,摸着她的头,叫她放心:“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过没关系,松树比人有更强的顺应天地之气的能力。”
林佩瑶说:“可是,我和父亲这种美好岁月并不长,被袁世凯引发的二次革命毁掉了。”
林佩瑶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矢野重也扬头看着她的脸。她抚弄着矢野重也前额上的头发说,他父亲赞同孙中山的思想,暗中援助国民党,后来被发现。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见袁世凯的军队围着父亲,把他吊起来。父亲的两手被捆着,不断戳他的脑袋……”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竭力忍住那悲惨的场面带给她的悲伤。
“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我的道路曲曲折折……”
她欲言又止。矢野重也想,林佩瑶可能一直想对谁敞开心扉说说当时的心里话,而且这个人不是本国人,必须是外国人。他耐心地、静静地等待她说下去。
“我看到被折磨、被逼着赔礼的父亲,心中产生的不只是对权力的憎恨,也有对父亲的蔑视。”
她说着拉起围在裸体上的毛巾,捂着脸小声哭起来。
林佩瑶小声哭了一会儿。从拉起的毛巾中间,露岀了形状优美的乳房。她哭着,腹部微微起伏,那闪着光泽的细嫩肉体与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形成残酷的对比。矢野重也看在眼里,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林佩瑶拿下毛巾,勉强地笑了一下,稍稍平静些。
“对不起。”她说,“我看不了父亲被折磨、认错的惨状。我认为这是违背诺言,父亲辜负了我的期望。”林佩瑶说完这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古怪,不直爽吧?”
“不是。那是鲁迅在《阿Q正传》中隐藏的主题,但你不是。”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必须说的话,竭力安慰她。
“矢野,你很温柔。为什么这里的同志不像你这样温柔,只讲阶级斗争呢?”
突然,林佩瑶不知对谁发泄憎恶。矢野重也吓了一跳。他想起鲁迅描写中国的话:“天天在黑暗中”。这句话可能是描写袁世凯权欲熏心背叛孙中山思想时的现实吧。
“因此,佩瑶,你必须参加革命。”
“是的。可是,真正的共产党在那里呢?”
对于乐观的矢野重也来说,林佩瑶关于革命的一些话,像谜一样费解。她不是出于理想主义或正义感而参加革命的斗士,当然也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她是矢野重也从来未见过的另一种类型的同志。她的感想意见,矢野重也难以理解。她看到的革命组织的问题,也许正好反映出中国社会的黑暗。
林佩瑶入党后可能有过不幸的婚姻。这不仅能从她的片言只语中猜测出来,就是在与她缠绵时的动作中也能感觉到。矢野重也不安地想,那个男人可能有高超的床上功夫。两个抱在一起时怎样延长高潮的技巧,怎样把矢野的手诱导到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尽量加强快感,用来抚慰心灵的创伤。这一切都与她无法平复的心灵创伤有直接关系。
矢野重也与林佩瑶交往以后,逐渐知道一些中国党内错综复杂的路线对立和斗争。他认为,如果组织发展壮大了,影响越来越大时,内部出现这种倾向也是自然的。他虽然这样认为,但心情复杂。他觉得,革命组织,应该与社会上的其他团体不一样才是。来到武汉之后,他见到了年轻的毛泽东、周恩来。他们充满信心地为理想而奋斗。他认为,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党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与后来以瞿秋白总书记为中心、毛泽东也参加的、主张进行土地革命派之间的对立,无论如何必须解决。
然而,这种党内的路线斗争,也会影响到基层的普通党员,导致男女关系破裂、上级向部下施加巨大压力。
矢野重也在上海时就已经感觉到,来到武汉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真切,那就是整个中国正在发生非同寻常的巨大变化。在这种历史的浪潮中,无数的“阿Q”怎样改变自己呢?林佩瑶这样的知识分子与革命能走多远呢?
最早觉醒的是知识阶层,但真正变成行动时,他们往往又是落后的。矢野重也觉得林佩瑶正站在危险的十字路口。
革命的浪潮将席卷全中国。这种预感,使他常常想起,来到武汉以后一直没有消息的日本,革命运动情况如何?
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共产国际都转移到了武汉。矢野重也每天步行十分钟到共产国际事务所,与亚洲各国派来的代表见面,交换情报,岀席革命理论研究会,主要讨论现代资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关系。下午晚些时候,去参加对外友好部组织的中国语学习会。
武汉进入了雨季。矢野重也与林佩瑶常常一起乘渡船,到对岸的武昌,登蛇山上的黄鹤楼,或爬上可以鸟瞰东湖的楚天台。在长江边上的汉口、汉阳、武昌周围,有许多类似东湖这样的巨大湖泊。武汉曾是中国历史中心之一,有许多历史文化古迹。在这些古寺廟、古塔中徜徉时,林佩瑶很平静,止住了内心深不可测的伤痛。中国城市很多,但她生在现代化的城市上海,有一种现代年轻女性的风采。
那天他们走累了,坐在磨山顶的椅子上眺望东湖,远方的天空与湖水连成一线。
“那边好像下雨了。”林佩瑶说。
“如果雨来了,我们只好在楚天台避雨了。”
矢野重也说。过了一会儿,天空和湖水又明朗起来,只是变化无常的阵雨而已。林佩瑶从手包里拿出笔记本,写下几句诗:
晓凉暮凉树如盖,
千山浓绿生云外。
依微香雨青氛氲,
腻叶蟠花照曲门。
金塘闲水摇碧漪,
老景沉重无惊飞,
堕红残萼暗参差。
矢野重也不完全明白诗的意思,但最后一句堕落在地的红色花瓣,沉没在黑暗之中打动了他的心。
前不久,林佩瑶和矢野重也决定用读汉诗的方法学习中文。反复听过之后,从韵律之美、抑扬顿挫、强弱变化中,诗的意境会自然浮现出来。
这一天,看着雨和美丽的东湖,林佩瑶写下了唐朝李贺的诗。在描绘完晚春景色之后的三行“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堕红残萼暗叁差”,可能是林佩瑶心境的写照。矢野重也说了自己的感想。
“是的,你这样想有道理。我总说些让你担心的话。几年前读这首诗时,我就觉得是写我的。不过……”林佩瑶在寻找适当的词语,抬头看着矢野重也说,“见到了你,相互爱慕,我变了。对不起,开始时,我只是逢场作戏。可是,我渐渐感到这是真诚的爱。你没有城府。还考虑留在中国。如果是顺手牵羊,你不会这样想的。我明白了这些,也想改变自己,那怕是一点点也好。”
林佩瑶主动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矢野重也默默地拉着她的手,望着远处的东湖、还有前面向遥远的永恒滚滚而去的长江。在他们的前方,左右两侧的平原、丘陵,都多次发生过激战。仿佛那战争也定格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