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发生在别处。
在别处发生，或没有发生。因为山羊和木瓜从未离开过小镇，但它们都知道那个叫小丁的清涕少年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十三岁那年，他经过山羊的门前，拍着山羊的脑袋叹息地问山羊或自问道：“母山羊也是有胡子的吧？为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把山羊黑皮皮给问糊涂了。那个叫小丁的少年反而只是哈哈一笑，随手扔出一枚石子，打的在那里觅食的一群母鸡惊魂乱叫。连附近一只流荡的野狗也受了惊吓，它狐疑地看向胆小怯懦的母鸡，又看向一向老实温驯的山羊，然后，一双略带惊慌的眼睛盯着小丁，把他列为重点怀疑的对象。自那之后，在它被猎狗者用布袋蒙住眼睛，割掉舌头，在树上吊死之前，无论见到谁，它都会跑开几步，然后回首，摇尾乞怜。但只有小丁，当骚烘烘的巷子深处传来他的声音的时候，那狗就惕贼一样怵惕地叫了。
大他五岁的蛮子逗他，“小丁，这狗都嫌你长的矮。”
他歪了脑袋，斜眯着蛮子，说：“你和他不也一样嘛。”
自那时起，小丁就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根捣米的石棒槌。他将他眼见的世界一分为三：小丁、别人和别处。他忽然想到无论什么样的远方去。当这个想法在他的脑袋里萌生，他就再也无法摁住它冒尖的头。
“这很奇怪呢！”一个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我是个和这里其他人不一样的人。”
确乎如是。他会和一群带翅的蚂蚁谈论天气或和一只蛐蛐谈论音乐——“小家伙，你这简直是在乱弹琴！”
蚂蚁和蛐蛐遇着这样有怪癖的少年，通常会一言不发地马上离开。它们可没有闲心和一个人类的少年就某些事情聊上一个下午。虽然他也曾问过它们关于远方的事情，但渊博的蚂蚁和识广的蛐蛐不愿和他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有老山羊知道，蚂蚁和蛐蛐也曾回答过他。蚂蚁说的是——这种事，有时取决于风。蛐蛐则说：你从未听到过青草在远方传来的呼唤声？
他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觉得一条船——最好是一叶帆船，它会带着自己的思想在水上奔跑，并把远方的消息传回来，在雨滴中。于是，他折叠了一条纸船，让它带着自己的意愿先行，并嘱咐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四年后，那个叫小丁的倔强的少年人出走了。独自一人，略显窄小的去年的衣裳上落着一只追根究坻的灰蝴蝶。头上戴着的是他的祖父亲手编织的柳帽，脚上穿的是他的祖母编织的带着红穗子的三条弦的麻鞋。
虽然他不愿意在娇娇的追问声中承认，但当年，他的这身行头让他在一个“满是黑山羊”的海外山国出了名。为他摄影的是一个叫鸭梨山大的老头，他是个孤独的徒行者，曾想用五美元交换小丁的麻鞋，并许诺说：“中国少年，有一天，我会带你到海上去看水的。”
小丁沉思了一会儿，因为他已经身无一分文了，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用那人听不懂的语言说：“我婆已经死了。”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没有放松一刻，随时都在显得拘谨紧张的心意下打探着小丁的消息，仿佛是自己走丢了路，或路遗忘了经行者。
山羊和木瓜也挤在不安份者的中间。几年来，木瓜通过无意中偷听图图和娇娇的对话来还原那个更加不安份的少年的经历。
山羊则显得憋屈和落寞得多。它得不到一丁点儿关于小丁的消息，除非木瓜乐意和它分享那些最终被风刮走了的秘密。
木瓜的拧摆让山羊像一只寒吼鸟一样暴躁，但是，它还是平静地说：“娇娇要嫁人了。”
这是木瓜所不知道的，它愿意出一分钱来得到这个有价值的消息，因为曾经有许多陌生人向木瓜打听并吐露让娇娇成为他们的儿媳的可能性。当然，他们也给了木瓜一些许诺，如：“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山羊在梦中究竟说了什么丑话。”
这个，木瓜是在意的。如果不是它的零钱储存在老鼠洞里以致丢失殆尽了的话，它愿意以自己所有的财富来赌咒。它看不顺眼它的这个朋友已经很久了，并私底下，悄声议论说：“真笨！世上怎么会有山羊这种笨家伙？！”
最后，山羊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关于小丁的零散消息。
“小丁在船上。”
“小丁走过宽阔的街道，低头看见自己的裤裆破了。”
有一年的消息是——“他在天上飞。”
接下来的消息是——“小丁没钱吃饭了。他睡在富人家的屋檐下。”
那时，山羊和木瓜还没有自己的手机，它们的眼睛还没触摸到外面滑溜溜的世界。但有一回，仅只那一回，娇娇有意无意地对它们说：“我看到小丁了，在手机上。”
后来，当山羊想用自己可怜的羊毛交换一只二手手机的时候，被人无情地拒绝了，“哈！你这也算羊毛！？”
为了安抚山羊受创的心，木瓜送给了它一只，并说：“你也别自怨自艾，羊毛本来就出在木瓜身上。”
没多久，山羊就明白了这种玩具是如何让它沉缅在一个华而不实的世界里的。
“这明明就是脚机嘛！”山羊对木瓜说：“就看了个眼欢喜。”
在那前后不久，山羊和木瓜相互确认它们看到了小丁。山羊触摸了一下，以确认小丁还活着。它不大能确定，但听到了小丁那吓跑狼的声音，“山羊，你还活着吗？真是奇迹啊！”
小丁以及娇娇出现在夕阳下的一片宏伟建筑间……这让山羊疑惑自己的闭塞，“娇娇是什么时候走的？”“几年了吧。”“可昨日我才见过她。”“她走了，来了。来了，又走了，又来了……”“他们在干什么？”“搬砖。”
“搬砖？”山羊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得跳了起来，“你不是说图图说她听娇娇说小丁对她说小丁不在天上飞吗？”
“如今，他落回到大地上来了。”
山羊掰着脚趾算了算，终于没有算清楚它有几年没有见到小丁了，小丁有几年没见到木瓜了，木瓜有几年没有结出让人惊喜的果实了。但它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它问木瓜，道：“木瓜，你说小丁是不是猫人？”
木瓜问道：“那么多的猫人，你指的是哪一个？”
“就那个。脸庞在我的篱笆上闪了一下的那个。那年的秋天，秋天的早晨，早晨的雾里……”
“也许吧。”木瓜努力想回忆起这一事件的更多细节，却一无所得。“传说往往不愿意点明被传说者的名字，以更加便于传说。”
但真的好久没有听到猫人的传说了。是猫人绝迹了？或人们不愿传说了？“人们有了新的别的传说了吧？”“我不知道。”“关于远方？”“但猫人的传说却总在身边……”
总有人会想起猫人。
山羊和木瓜不过是其中较不引人注目的传说者之二。
在歪脖子树被伐倒之后，山羊就伤心地发现被伐倒的不仅是一棵树，还有小镇上的信仰和传说，以及聚在树下传说传说，或被传说传说的女人们。
已不大有人记得或提起那棵树。最近的传说中也确乎没有出现那棵树，但出现了猫人和山羊。
猫人最初来到了山羊的栅栏前——之前如何，传说没有提及，猫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之后，被传说的传说幻化出了许多不同的说法，但前提都是——“这事儿只有山羊黑皮皮知道。问它。”“山羊说它只看见黑影子一闪，别的没看到。”“现在的羊、人说的话你也信啊？！看到了，它也说没看到。”“人说是小丁和大牛媳妇。小丁这才从外面来，挣了一疙瘩，有钱。”“不会吧？不是说小丁和娇娇吗？”“这俩个都是野心家，谁也养不挛谁。依我看，到不了一起。”
然后，山羊被人打了。山羊也不知道山羊是被谁打的，小镇上的人知道有这么件事是在直播间里听木瓜说的。木瓜说：“亲们，我们的朋友山羊它最近受伤了，被天上一块迂回飞翔的石头撞击了，在自然的状态下，以一种发羊深省的方式。”
随即，头上缠着绷带的山羊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亲们，是在梦中。梦就是这样痛殴我的脑袋的，虚拟被石头砸成了现实。”
不过，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已经很少相信并传说传说了。据信，现在的他们把这种鞭打生活的方式看作是一种传染病。在满世界被这种传染病感染了的时候，出奇地，这里的人获得了免疫。
事后的调查牵涉到了娇娇。当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时候，她乌着脸骂了一句。“好不要皮脸！”
有人分析说这是在骂始作俑者的山羊，有人争辩说指的是继往开来的木瓜。小丁反觉得娇娇在骂自己，对人说：“骂我干嘛啊？我又没诚心看上你。”图图对木瓜说：“小丁想多了，娇娇只是嘴痒的受不的了。被我照嘴狠扇了两巴掌，如今，好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