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具体来说,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李向山以差录取分数线七分的成绩,“考上”了当时全县的最高学府-----县一高。所谓“考上”,是多交了几千元的高价费而被录取的,也就是当时所谓的“高价生”。考入分数线内被正常录取的学生,则被称为“平价生”,而他们,才是真正意义的“考上”。在那个时代,不论是“平价生”还是“高价生”,只要能够到一高就读,本身都是一种荣誉。
去学校报到那天,李向山的父亲,怀揣着从向山舅舅家借来的几千元钱,与同村的考入一高的“平价生”孙新国的父亲,搭伴驾驶农用拖拉机拉着粮食和两位准高中生赶到了县城,协助他俩办理入学手续。车上拉来的粮食是要在学校食堂换成饭票的。饭票在学校食堂内甚至在学校的小卖部都是通用的,等同于钞票,但是到了校外,它就不可以流通了。这是李向山长这么大第一次到县城,他也将要第一次长时间离家在这个小城生活和学习。坐在拖拉机后挂的露天车厢里,看着两侧装有隔离栅栏的柏油马路,李向山感到既新奇又陌生。他即将在这个小城学习生活至少三年时间,眼前的一切,令他及向往,又憧憬。
拖拉机很快就驶入了校园,因为这是新生报到的第二天,办理入学手续的窗口排的队列不长。李向山在排队办手续时,遇到了一位同是排队的准同学,该男生很面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两人相视一笑,便寒暄起来。通过交流,向山得知这位准同学姓史名柱,跟他一样,也是“高价生”,或许是因“同病相怜”,彼此均没有“平价生”的优越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入学手续很快就办妥了,粮食也被换成了饭票,向山和新国也把随身携带的行囊放到了各自的宿舍。他们各自的父亲,对他们分别进行一番交待安抚之后,便趁着天亮,驾驶拖拉机返家了。
李向山将位于宿舍下铺的床铺好,把行李放进木柜里。他坐在床铺上,环顾宿舍的环境,房间里共六张床,均是上下铺的那种,可以入住十二名学生。在两排床中间狭窄的过道靠里面的位置,放置着一张略显破旧的书桌,在其上面,放着一些洗漱用品,还有一面小镜子,此时,它们的主人不知了去向。最里面的墙壁上,装有用木板做成的十二个小柜子,分成上下三排,每排四个。这些个小柜子,主要是用于存放被褥、衣物等个人物品。从衣柜的漆面来看,有些年头了,不知道它们送走了多少届毕业生。而走道的中间天花板上,装着一台小型的军绿色的摇头电风扇,也显得有些破旧。李向山数了数铺好的床铺,加上自己的一共有九个,这意味着,这间宿舍,已经入住了九名新生。孙新国没有和向山分到一个宿舍,他们的宿舍中间相隔了两个房间。李向山在宿舍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之际,新国走进了他的房间。
“向山,咱们到校外县城的街上逛逛吧,趁着有时间。”
“好的,我正闲得难受,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走吧!”
两人一拍即合,便一同下楼,向校外走去。
从校门口出来,沿着街道一直往南走。八月底的黄昏,依旧酷热难耐。两位年轻人第一次出远门,走在陌生又略显繁杂的县城街道上,漫无目的。他们尽情欣赏着比乡下宽阔的柏油马路,和路两侧高耸的路灯,比比皆是的商店,还有路边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小贩。这个夜晚,将是他们第一次远离亲人家乡独自生活的一夜,也是离家求学的开始。他们心里清楚,求学路,还很长。
“李向山!”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飘来,向山回头一看,原来是下午办理入学手续时认识的史柱同学。他便微笑着挥手道,“你也出来逛街啊?”
“去前边的录像厅看录像,一起去吧。”
”看录像?去录像厅?“李向山有些疑惑的望着史柱。
”是啊,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就有一家录像厅,去看个片子吧。“
向山迟疑了片刻,说道:”你去吧,我今天陪新国去办点事,就不去录像厅了。“说完,向山跟史柱介绍了孙新国,两人寒暄几句后,史柱便同向山他们道别,大踏步向录像厅走去。
李向山一直在心里犯嘀咕,上了高中,而且是一高,怎么还能去录像厅看录像呢?在向山的内心深处,他认为去录像厅看录像,到游戏厅玩游戏的,都不能够称之为好学生。
李向山和孙新国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他们各自怀着无限憧憬回到了宿舍。
向山和新国被一同分到了高一四班,而史柱则被分到了隔壁的一五班。隔了一天,李向山的初中同学宋三阳也来一高报到了,他刚好在校门口和向山及新国相遇。能够在这里遇见老同学,那种兴奋和激动是发自内心的。经过简单交流,李向山得知,三阳是被按”定向培育“生录取进来的,多交了三千元的”高价费“。在高兴之余,向山的心里也有些许不平。他的中考成绩比三阳多了几十分,可高价费却比三阳还多交了一千多。这种悠然而生的不满情绪,是可以理解的。他并非是对三阳不满,这点觉悟和理解能力他还是有的。总之,对于宋三阳的到来,无论如何,他都有一种不自觉的亲近感。即便在初中就读时两人不在同一个班,交集纵使不多,仅是在食堂或校园内相遇时相视一笑的交情,对于他俩来讲,也足够了。而宋三阳对李向山,更是有他乡遇故知的自然亲近。更为凑巧的是,三阳也同样被分到了高一四班。并且,他和向山一个宿舍。三位怀揣求学梦的莘莘学子,聚在一起,大有高谈阔论之霸气,恰同学少年!
夜幕降临,暑末的夜晚燥热难耐,宿舍天花板上那台不知年龄的老旧摇头电风扇,吱吱扭扭地摆动着身体,吹下来一股股热风。刚刚在公共洗漱间冲过凉的李向山,依然满身是汗的侧躺在床铺的凉席上。蚊子发了疯似的在耳边飞来飞去,边吸血边唱着令人厌恶的单调曲子。热,加上痒,令李向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灯熄了,夜色渐浓,宿舍的同学们安静了下来,只有破旧风扇发出的吱扭声和该死的蚊虫的啼鸣。当然,也会响起熟睡同学发出的呼噜声,这种声音此起彼伏,有的还声震如雷。这令本就狭窄的空间,空气也显得逼仄起来。李向山毫无睡意,他索性半倚在床铺后面的墙壁上,任思绪飘扬。他想到,这次入学交的五千元的高价费,还是母亲去舅舅家借来的,是舅舅卖了一对牛的钱。想到这些,向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家里面省吃俭用好多年,才在去年新盖了瓦房,也因种田需要在去年购买了一辆农用拖拉机,眼下家里已经欠下了不少外债了,就算父母不说,李向山不傻,他也算得出来。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什么手艺,只能靠几亩薄田过活,既要养活三个儿子,又要供养他们上学。他的二弟向阳也初中毕业了,中考成绩不太理想,至今还未收到入学通知。三弟也该读初二了,家庭经济压力很大,父母着实不容易。想到这,李向山的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他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用心学习,不能辜负父母家人的殷切期望。
学校安排了新生军训,军训开始前,高一年级新生都换上了军绿色体恤衫和鞋子。大家各自找到自己所在班级的教室,随机就坐,而向山和新国找了靠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宋三阳则坐到了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头发花白,中等身材,穿深蓝色体恤衫,下身着浅灰色裤子的老者,从门外走进来站到了讲台上。他面容慈祥,举手投足间尽显得体大方。他微笑着说道:“同学们,大家坐下来安静一下。首先,热烈欢迎大家来一高就读,也衷心祝福大家能够入学宋都县的最高学府。我叫申裕,是咱们一四班的班主任,也是咱们的语文老师。接下来,同学们要有秩序的排队下楼,到操场参加为期一周的新生入学军训。军训,是你们进入一高学习的第一课,也是必修课。通过这一课,一方面锻炼大家的身体,增强体质,另一方面,要培养和提升大家的团队意识和协作能力,提高不怕苦不怕累的毅力,这些,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至关重要。好了,同学们请起立,按顺序排队到楼下操场集合。其他五个班的新生,也和我们一样,一同参与这次军训。本次军训的教官,是从武警部队请过来的现役军人,既专业又严格,同学们一定要认真对待这入学的第一堂课。好,咱们现在下楼。”随着班主任老师的训诫结束,大家都十分自觉地有秩序的排队下楼,来到了操场。于此同时,其他五个班的新生也都陆续来到了操场上。而教官们,早已严阵以待。
军训,即可便拉开了序幕。
方阵编组,并未以班级为单位,而是六个班全部打乱,男生编成三个方阵,女生也编为三个方阵。“首长同志,训练方阵已编组完成,可随时开始训练,请指示!”一位“总教官”模样的战士行着军礼声如洪钟的向带队“首长”汇报。“开始训练!”在“首长”的指示下,军训正式开训。列队,站军姿,立正,稍息,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等相关科目反复训练。立秋前的骄阳依旧似火,在阳光下站军姿令人头晕眼花。仅仅一个上午练下来,同学们个个挥汗如雨,军绿色的体恤衫上,沾染了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同样的训练服,同样的“狼狈”相,在这样的时刻,乡里娃和城里娃没有多少区别,如果有,就是乡里娃更耐“操”些。
中午,短暂的用餐和休息时间过后,便又开始了紧张有序的训练。一如既往地练习列队,站军姿,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等科目。尤其是站军姿,要做到一丝不动,稳如泰山,就绝不能分神。有缘的是,李向山和史柱被分编到了同一方阵,并且,两人在同一排,还是肩并肩。在站军姿的科目训练时,头顶有一架飞机低空掠过,史柱和向山不约而同地向天空望去,并随着飞机飞去的方向行注目礼。两人异常兴奋,李向山小声嘀咕道,“看,飞机!”“咚,咚。”向山和史柱的小腿肚瞬间感受到了外力的作用,又疼又酸。没错,教官在身后给他们分别上了一课。因为,纵使再细小的动作,也逃不出教官鹰一般的眼睛。两人呲牙咧嘴地重新绷紧了双腿。
军训是枯燥无趣的,但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提升人的服从意识和执行力。立正,稍息,齐步走,跑步走,正步走,站军姿,这些训练科目从单”兵“训练,单排训练,到方阵训练,周而复始。教官们都很严厉,要求也很“苛刻”。但是,在训练的间隙,他们也会把大家组织起来围成一个圈,安排一两个表演节目,比如教官表演“军体拳”,也会点名某位同学让其唱首歌,当然,自告奋勇者,勇!所有方阵均是如此。往往此时,李向山的心里就会七上八下的咚咚作响,他非常担心教官会“特殊照顾“他,让他表演个什么节目。因为,他的看飞机让教官对他印象深刻。农村出来的李向山,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见多识广,多才多艺有底气,他性格相对内向内敛,平时也不大愿意接触陌生人,倘若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节目,他可能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更别说唱歌什么的了,或许,他最多能够重复一句,“看,飞机。”否则,杀了他都没用。李向山甚至都不敢抬眼看教官,头低的都快到裤裆里了。可见这个年青人的怯,是真怯。他毕竟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孩子。教官总算是没有“特殊照顾”他,李向山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光。“谢谢教官。”他在心里诚恳的说道。
训练日复一日,孩子们的军姿越站越标准,也坚持的越来越久,几乎所有人都比训练之初增强了定力。不论是单排或者是单列,亦或者是整个方阵,列队,跑步,正步等科目都做得有模有样起来。可谓是整齐划一,接近完美。军训很累,肌肉酸痛,腰是硬的,背是酸的,但在教官严苛的要求下,没人喊疼,也无人喊累。军训的目的,不仅仅是为增强体质,更多的应该是磨练孩子们不畏艰难不怕吃苦的意志和提升团队的协同意识。但此刻的李向山,并没有这样的思考,他只顾着服从教官的指令,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全身疼痛,他都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生怕分神再次被教官抓到,并给他特殊的照顾。从他黝黑而稚嫩的脸颊上留下来的热汗,流到了嘴角,味觉告诉他,是咸的,可他却不能去擦拭,因为教官的指令里没有这个动作要求。他正跟一单排的同学按照指令正步走。他走得铿锵有力,充满了自信。有一丝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飘过,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一名军人,像自己的教官一样,身着军装,那多威武。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为期七天的军训,转眼间就要结束了。第七天的下午,军训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科目,那就是“阅兵”。由部队“首长”和学校领导组成的检阅团,站在了操场的检阅台上。
“首长同志,阅兵方阵准备就绪,随时接受检阅,请首长指示!”主教官敬着礼声音洪亮地向台上的首长汇报。
“首长”同志则以标准军礼回应,并下达了指令,“阅兵开始!”
六个训练方阵依次接受检阅。检阅内容,就是队列是否整齐划一,还有立正、报数、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等列队科目,另外,还有对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等训练科目进行检阅。紧张严肃的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六个受检方阵均顺利通过了检阅。接下来,部队“首长”和校领导针对本次军训结果依次进行了发言,他们都对此次军训的整体结果表示满意,对教官们的认真态度和专业能力表示出了赞扬,对同学们在训练中不怕吃苦、坚决服从的表现也给予了充分肯定。另外,校长同志还专门对新同学进行了发自内心的训导,“同学们,通过军训,你们使我看到了新一届学生的精神风貌,令我们感到,选择你们作为一高的新校友,是正确的。同学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能够向你们的教官学习,学习他们不畏艰难,不怕苦不怕累,敢于为先、雷厉风行、坚决服从的军人作风,在今后,要团结互助,戒骄戒躁,一心向学,努力奋斗!最后,我宣布,本次军训圆满结束。感谢县武警中队官兵们的倾力支持和付出,谢谢你们,向你们致敬!”说着,头发花白的校长向官兵们深深的鞠了躬,这一幕令李向山动容。而后,老校长又接着讲到,“同学们可以和教官同志合影留念,相互告别。”当然,相机是学校的,在那个年代,向山甚至都没摸过照相机。
七天的军训时光,漫长也短暂。几天的时间,“新兵”们甚至都和教官建立了感情,无论教官当初是多么的冷面无情和严苛。同学们有的给教官准备了笔记本,有的准备了钢笔等小礼物留作纪念,还有的握着教官的手流着不舍的眼泪。当然,教官们是不会收受任何礼物的,他们只是心领了这份情谊。李向山作为从乡下出来的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也还没学会送礼物或者说没想到要准备礼物,或许还因囊中羞涩,他终究是没准备,纵使准备了教官也不会收。但是在离别的那一刻,他流泪了。
没有不散的筵席,教官是军人,军人纪律严明,在短暂的告别后,教官们在“首长”的指令下,列队跑步离开了校园。“一二一,一二一”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李向山的听力范围之内......
军训,初入高中的第一堂课,也是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堂课,成功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