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郡,荻城。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片的荻花,微风在湖面上吹起了细碎的波纹,泛起粼粼的水光。湖边栖息着各种禽鸟,时不时地成片飞起再落下。在这幅景象里没有鲜艳的色调,却是如此的清新可人。
荻花不似其它花卉那般争奇斗艳,却另有一番朴实素雅的韵味。倘若把月季牡丹之类的花朵比作身着艳丽服饰的盛妆女郎,荻花则是一袭素衣的遗世仙子,皎洁无暇,不染凡尘。
荻郡的郡守荻诺若徜徉在这般美景中,他来这里,是要在水边遛一下他的爱宠:一只如盘子般大小的乌龟。
荻诺若抱着这只乌龟,满脸爱怜地看着,粗糙的大手不住地摩挲黑亮龟甲上精美繁复的花纹,心中感慨造物者的神奇:如此精致的物什,竟是天然之物。龟甲上这美丽而又复杂的纹路,便是觅遍天下的能工巧匠,也未必能雕刻得成。
这只龟是荻诺若的老友,也是他父亲的老友。在他父亲年轻之时,就已经养了这只乌龟。父亲年老仙逝之后,这只乌龟就传给了自己。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自己也已到了不惑之年,这只乌龟还好端端地活着。除了体型大了两圈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怀里的这只乌龟,恐怕二三十年后他还要传给自己的儿子。这么一代代地传下去,不知道要传多少代。
荻诺若小心翼翼地把乌龟放在水边,乌龟缓缓地朝水中爬去,终于整个身子都进了水里。龟爪灵活地拨着水,在水面上荡起阵阵的涟漪。荻诺若就这样站在岸边看着自己的爱龟在水里游着圈圈。
长期与这只乌龟为伴,荻诺若从它身上学到了许多道理。他时常想:做人当学乌龟啊!世间之万物生灵中,如豺狼虎豹这般强横凶猛者,皆寿元不长。而乌龟这等为人们所蔑视的胆小生灵,却寿享遐龄。
人世间也是如此。争强斗狠者,大都难以长久。眼下正在交战的雪、秋两郡,宛如互相撕咬的两只猛兽。拼得一身损伤,又有何益?不若收去逞强之心,小心处事,如此才能保得福泽绵长。
秋钟令他自西向东攻伐雪郡,所占之地尽归荻郡所有。听起来不错,实则不过是一纸空文。雪郡的地,若秋郡自家能占得了,又怎会有荻郡的份?犯不着为了一句空口许约,去招惹雪郡这只发了疯的猛虎。
乌龟在水中游了几圈之后,便重新爬上了岸。荻诺若将它捡起,用衣袖仔细地擦干乌龟后背和腹甲上的水,将它抱进了怀里。
……
北方的荻、北二郡收到秋钟要求东西夹击雪郡的号令之后,迟迟没有动手。荻郡向来忌惮雪郡的强势,因此不敢在雪郡的背后捅下刀子,唯恐日后雪郡的清算。北郡虽不惧雪郡,但当前形势风云变幻,尚未明朗,故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南方的南、风、花三郡,也陆续收到了秋钟的“出兵北上,与秋军合兵御雪”的号令。
南郡,南城。
南釜坐在一张精致的小茶几前,几上放着一只茶壶和一只茶杯。这两件器具颜色洁白,造型典雅,工艺精湛,是由陶土名匠所烧制。制作时所用到的陶土须得溶在一种特制的溶液里,这种溶液由等比例的无根之水和童子尿的混合而成。如果缺了这一项,则陶坯无法成型,在烈火的烧炽之下会渐渐地碎成土渣。
南釜对这套茶具甚是喜爱,每次使用时都小心翼翼,生怕磕坏碰伤。每当心乱如麻之时,南釜就会来到这间茶室里,用这套他心爱的茶具慢悠悠地品茶,以平复自己的心绪。
此时的南釜已经继承了父亲的位子,成了南郡的郡守。这样的担子,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言太沉重了些。别人都羡慕他年纪轻轻就能拥有如此尊崇的地位,一生纵享荣华富贵、赫赫威权。只有南釜自己知道南郡的隐忧。那封被夹带进折子的诽谤日记,至今应仍在秋城王宫的某个角落。一旦它被秋钟注意到,那南氏便是灭族之灾。
当然,凡事都有侥幸。也许苍天庇佑,让南氏能成功地度过此劫。近一年来南、秋之间的风平浪静,说明了这种可能越来越大。南釜在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里灭秋的愿望却未曾稍减。这个少年已对秋郡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此时天下乱局骤现,雪厉率领着雪郡的大军,气势汹汹地攻打秋郡。秋钟发来号令,要南郡派遣军士支援秋郡。南釜的心随着局势的混乱而愈发地掀起了波澜。
世事也真是难以预料。不可一世的秋郡,竟然被雪郡出兵攻打,得知了这一消息的南釜喜出望外。他幸灾乐祸且饶有兴致地看着秋雪相攻的乱局,在心里暗暗地为雪军呐喊助威。
即便是雪郡不动手,他南郡迟早也会动手。自父亲去世之后,南釜便对秋钟怀恨在心。一世英雄的父亲,竟因秋钟的淫威惊惧而死,此诚南氏之耻也!只有灭了秋郡,杀了秋钟,方出得了这口恶气!
复仇的念头让南釜的内心无法平静。这种煎熬的滋味,就如同狂甩的马鞭催促着一匹战马得不到片刻的停歇。正好手头有两罐上好的茶叶,南釜试图通过品茶这种方式来获得心灵上的片刻安宁。南釜的茶室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和书房遥遥相对。茶室门口是一汪小池塘。清澈的池水里生活着水生的小生灵。南釜常常蹲在池塘边仔细地观察着它们,心中很是羡慕它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这间茶室里,南釜坐在了茶几前,显露出了难得的悠闲。这张茶几是由名贵的檀木所制,上面还雕刻着别致的花纹,看起来甚是考究。紫黑色的桌面上,唯有一壶一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杯中是半杯清茶,杯底静静地躺着些许细碎的茶叶末。杯壁上的一圈厚厚的棕黄色茶渍表明,它的主人常用它来喝茶。茶壶的壶嘴里往外冒着白色的水气,空气中弥漫着悠悠的茶香。
南釜面对此等佳茗,心中却愈是焦躁烦乱。他在面临着一项艰难的抉择。
刚收到号令之时,南釜本有意率兵北上,装作支援秋郡的模样,趁其不备暴起发难,给它来个祸起萧墙、变生肘腋。如此南、雪两郡联手,可对秋郡展开南北夹击。
不过再三思虑之后,南釜始终觉得时机尚不成熟:其一;秋郡雄兵百万,便是边塞六郡合而攻之,亦未必取胜,更何况仅南、雪二郡;其二,雪厉有勇无谋,不足与之共事。
反复权衡之下,南釜压下了复仇的冲动,选择作壁上观。复仇之事,宜当“不动如山,动如雷霆”。要么是如山般纹丝不动,低调地隐忍;要么是如雷霆那般以万钧之势给秋郡致命的一击。他回复秋钟的号令:“南郡去年庄稼歉收,军粮不济,难以远征。谨盼秋郡早日平息战乱,收复故土。”
忍痛放弃了这次攻打秋国的大好时机之后,南釜心中多有不甘。此刻即便是坐在了这间雅致的茶室之中,犹自恨恨不已。心里不住地发狠:“秋钟老贼!这次姑且饶你,下次让本将军逮着了你,必拿你的脑袋做成夜壶!”
想到怒处,南釜蓦地拔出长剑,砍向桌上的茶壶。这只名贵的茶壶被利刃齐齐削为两截。檀木茶几那光洁平展的案面上,被留下了深深的斫痕。
茶壶里滚烫的茶水涌了出来,流的满桌都是,其中一股泻到了南釜的大腿上。南釜被烫得疼痛难忍,大叫一声,挣扎着站起。混乱中掀翻了茶几,摆在上面的茶杯和那两截被斩断了的茶壶均掉到了地上,被摔得粉碎。
南釜踉跄着奔出了茶室,“噗通”一声跳进了茶室外的小池塘里,用池塘里的凉水冷却着腿上的灼痛。
此后的半个月,南釜每日躺在床上,静养腿上的烫伤。医官定期地给他煎药、换药,并再三叮嘱他切不可再妄动心火。十余天的外敷内服之下,南釜的伤好了,只是在腿上留下了一片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