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纪天昀在梅苑逗留了很久。
虽是快到开春的日子了,可毕竟北方天寒,她穿的也不厚实,但终究沉于良景,竟是咬牙也要硬生生扛着这寒风一点点的浸骨冰凉。
只是她却不知,从她来时的一举一动便已尽都收入安玉桐眼底。
从她拨开花枝探出脑袋,到她在他那张石桌前坐下,轻轻抚过那张琴,却也没敢奏出声响。
她抬头。
月影浮动,暗香沉沉。
谁知富贵长安,竟也能是如此风雅味道。
而同一时候,那咫尺相隔的楼阁上,正有人执笔作画。
却不知是画似人,还或是人似画。
隔日,留宿众人道过谢,又客套了几句便先后离开。
而玉天阁几人,尤以纪天昀为首的可是连安玉桐的脸都未必想看到,自然是挑他不在的时候趁早下了山。
可毕竟在安玉桐的地盘上,那点心思又必是瞒他不过。
只不过他也有作为青云山庄少庄主的骄傲,何苦去自讨那没趣。
安玉桐在午后被安云鹤叫去了书房。
他毫不觉得意外,果不其然是叫他下山去尽早查清钱庄的事情。
虽说与北罗山庄和玉天阁结了盟,可自家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尽指望着别人。况且这父子二人心中清明,纪龙这人虽也不失大侠风骨,性子耿直是真,可那耿直之中却又多少带着些人云亦云的憨诚,有时虽是好意,可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而那赫宇连,可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安云鹤自知这招下的险,但一时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
他自然清楚赫宇连主动要求结盟,事情必不会简单。且不说事情始末尚未清楚,来者何人,有何图谋都不知道,这么早便在天下群雄面前高调的推断臆测,并不是赫宇连的行事风格。
但赫宇连却知道,鸿影堂三字于他就是软肋。
且沉如一生桎梏。
安玉桐知道事情轻重,片刻不敢耽搁,叫上祁天雷琼二人,整理了行装便下山去了。
三人骑马到了城内。
按照安玉桐之前的吩咐,钱庄里从掌柜到伙计都换了人,包括那逃过一劫的伙计也被换回了山上打下手,钱庄里则是仍照往常一般张罗着生意。
安玉桐来前也没打招呼,到了钱庄门口翻身下马,领着身后二人阔步进了门去。里面的掌柜正对着账簿,见来了人,抬头一看是少东家领着那两位黑白无常般的煞神,手一抖赶忙扔下簿子,叫伙计来招呼着前台,自个儿箭步上前将那三人迎入了后堂。
安玉桐坐上主位,那两人杵在一边,掌柜在下面座上。
“不必紧张。”安玉桐笑笑,手中端着盏热茶,却只用杯盖刮了刮茶沫子就顺手搁在了桌上。
掌柜心里颤了颤,连应了两声是。
“知道为什么调你过来吗。”
“小的不知。”
“嗯。”安玉桐点点头,不再接着话题,又道,“近日生意如何。”
“与之前相比,无甚二致。”
“言下之意,之前的账目看过了?”
“是,自然的。”
“很好,依你所见,有无异常?”
掌柜的心里讶然,惊疑间只以为是自己上任还没多久,竟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甚至惊动了这鲜少露面的少东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这??无,无甚异常啊??”
“撇去账目,这些日子以来,钱庄附近可有无什么异动?”
“异动??是指?”
祁天见掌柜已经被吓的够呛了,忍不住笑着出声道,“不该出现的人,不该出现的事,不该出现的物,皆可谓异动。”
可他本是抱着好意,却没想得办了坏事,那掌柜见这笑面虎无端的笑出满面春风,更是不寒而栗,只差双腿一软扑下座椅。
“小的只顾着打理生意,未曾留意之外的事情。”掌柜回话道,只是那声音却抖着,且越来越小声。
安玉桐也没什么表情变化,点点头就起身了。
见他动作,掌柜也赶紧起来,跟着送到门口,安玉桐脚步未停,只摆了摆手,也不回头就说了去,“回去吧,没什么事。”
出了门,从伙计手里接回缰绳,便又上马离开。
“这边看是没什么线索了。”雷琼叹道。
“本来也便没指望着这边能查出些什么端倪。”祁天说着,笑看雷琼一眼。
这一眼直让雷琼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只是碍于安玉桐在而没好发作,便闷闷的直视前方没有搭理祁天。
祁天又对着安玉桐道,“既然确定与钱庄生意无关,那便真是??”
“先别妄下评论,查清再说。”安玉桐打断他道。
“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去苏州。”
“苏州?”雷琼皱皱眉道,“玉天阁?”
安玉桐抬手揉揉眉心,“暂时还跟玉天阁没什么关系。”
祁天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噗嗤一声,简直都想给雷琼鼓掌了。
“哦。”雷琼愣愣的点点头,不说话了。
安玉桐看他那闷样,只得又加了句,“去拜访故人。”
赫宇连一行并没在青云山庄留宿,连夜便回了洛阳。
虽然三家结盟只是昨天傍晚的事,但在第二日他们回到北罗山庄的时候,便已经差不多传开,并且持续扩散。
赫檀被搪塞以“家中不可放空,须得有人留守”的借口,便被留在了洛阳。
事到今日,他也越发觉得压力。
武林大会期间,只与安玉桐聊聊几次碰面,次次话题都围绕着赫滟,却终是无果。初始时,是想着与安玉桐联手,大会上取些成就,一展拳脚,不求让赫宇连刮目相看,哪怕只能于日后稍稍牵制赫滟一些也便足矣。只是没想得赫滟突然同行而去,又于天下群雄之前技压于他,想来是打着趁此机会将他一举压倒的主意了。
安玉桐虽也想着拉玉天阁下水,但能否成功且还是未知之数,今日一早又听得结盟的消息,只觉得事情怕也不会更糟糕了。
天下人只看到鼎力三足结而成为一股力量,不说那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却也足够当做百年佳话。
可在他们看来,怕只是为了打消他二人联手之势罢了。
外人只看他们三家一位,自然便不存在安纪两家合力扶持赫檀一说。
赫宇连带着赫滟回来的时候,赫檀自然相迎,只是赫滟毫不掩饰投来的那一眼讥笑,真真是刺的他怒气丛生。
但面上仍得做的一副孝顺儿子,谦恭弟弟的样子,报以一个坦然的微笑,却已虚假到连自己都怀疑这表面上的温和关系是否还有维持的必要。
可他知道不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是首先撕破脸皮的那一个。
赫宇连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解下披风又摘了裘帽,旁边侍女赶忙接过,又一人上前给他递上暖手的小铜炉。
“檀儿,跟我来。”赫宇连头也没回的吩咐道。
“是。”
赫檀应了一声,跟着赫宇连到了书房,而赫滟则自在的回了房。
进了门,赫檀自觉的将门关严,才转过来站定。
赫宇连已经在桌后坐了下来,正抿唇微微抬着眼看向赫檀。
“你与安玉桐向来交好,我明白。”
赫檀虽然来前就已经觉得不妙,但没想到赫宇连竟如此开门见山。赫檀也明白,他自然还有后话,便也不急着回答。
果就又听他说道,“凡事张弛有度,我不是没教过你。联合着外人算计家里,也不嫌荒唐?”
算计?荒唐?赫檀心中冷笑两声。
在这方圆几许,却未必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算计的还少?谁又不会算计于谁?要真计较起来,只怕他才是算计最少,荒唐最少的那个吧?
只是这话他也没说出来,面色也是如常,可毕竟赫宇连磨砺的阅尽百态,赫檀在他眼中可谓是无所隐瞒。
但他并不在意,又继续说着。
“结盟之事,想来你也听说了,不必我讲,其中意思你也该能明白几分。其余的,我自然也有我的考量。只希望该你明白的,你需得明白才好。”
他说完,双目微微眯起,露出几分厉色,“不需要我讲的更明白了吧。”
“是,孩儿明白。”
“出去吧。”
“是。”
赫檀躬身退了出来,又带上门。
院中空无一人。
只有寒风盈盈而过,于天地间了无痕迹,却充了赫檀满衣满袖。
他站直身子,拢了拢衣襟,才转身离去。
叹气成雾的时节里,他的眼底也只余了一片漠然。
赫滟回到房中便叫侍女都退下去。
她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这信是在青云山庄的时候,从一名未曾谋面的锦衣男子处得来,又被叮嘱了“独处时阅信,阅后务必付与火中”。
她当时便拈着信,一手拥着身前斗篷的敞口,笑道,“你我素不相识,我凭什么要信你?”
谁知那人也不吃这套,显然不是易于拿捏的人物,只是不卑不亢回道,“在下来前,主子也是交代了的,不强人所难,信已送到,赫姑娘看与不看,信与不信,都不是在下可以操控的事情。”
赫滟闻言笑容转冷,身不动,眼却改而睨着面前的人。
“不过主子也说了,只要赫姑娘看过,便只会是谢他了。”男子说完,眼中笑意也生出几分戏谑。之后不待赫滟回话,拱手一礼就转身离开了。
赫滟自然不是什么一般货色,江湖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性子早已磨的老辣。但饶是如此,也抵不过人性之中浓而烈的好奇与贪念。
她将外封拆了,抖出信纸,寥寥数行,一眼扫过便已看完。
只是这短短百字,牵扯却太过重大,以至于她忍不住又从细细看过一遍。
沉吟半晌,只觉得心头越是像被重石所压,连叹出一口气都似是颤抖一般。
其实于她来说,信或不信似乎都不重要。
她起身,缓步来到梳妆台前,打燃了火石,如那陌生男子所言,将信凑了过去。
真真假假。
她并不那么在意,不过那信中所讲着实有趣而已。
火苗摇曳直上,袅袅映在她如丝的笑眼之中,鬼魅从生。
纪龙一众此行出门并没什么急事,也便不忙着赶路。
要回苏州,须得取道长安。
而从万青山上下来,距长安城里还有一段路程,到时已是午后,便决定用过午饭,稍作休息再走。
西市,朱翠楼。
纪龙携着唐语等人坐于二层大堂临窗的一桌。
“衍儿。”纪龙放下酒盅,抬眼说道。
“在。”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说说。”
“是。”纪衍点点头,略思考片刻才回答,“此番事情并不简单。”
“鸿影堂多年前便已覆灭,如今所剩活口不过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丁,没有道理会如此气势汹汹生起复辟之势,所以,对方身份是首当其冲需要清查之事。”
纪龙颌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可不论来者何人,必有其目的所在。鸿影堂当年缘何覆灭,天下皆知,而此时生事师出无名,若是失败必将受天下唾骂,因此这人必是有所图谋,且这野心只会大,不会小。而这,亦为需要清查之事。”
“难道不会是阮家残党卷土复仇?”唐语说道。
“不会,当年事情处理的很谨慎,不会出此纰漏,养为后患。”纪龙道。
“可也不必与他们结盟啊??”一直沉默的纪天昀蔫蔫的跟了一句。
自从结盟之事出来,她便隐隐表现出不满之意。玉天阁出事,作为庄主的女儿,她竟然分毫不知,这便已经让她心头闷堵。再说那青云山庄,虽然安云鹤在武林中的威严却是有目共睹的,就连她也不得不表现出十足十的尊敬出来,可安玉桐,她却是极讨厌的。而北罗山庄更是不必说了,虽只是她的臆测,但就是觉得赫宇连与赫滟的目光神态让人十分不舒服。若是今后与这二人打交道,谁知道得多憋屈。
不过这些话她倒是没胆子说出来。
“结盟之事,当时那般场景下是骑虎难下的事情,说来怕是被赫家算计了。”纪衍沉道。
纪龙没有回答,却缓缓垂下了眼皮。
现在想来,他也自知当时冲动了。可在那情况下多少有些情之难却,被人挑衅到如此地步,本就只却一个爆发时机,被赫宇连在那般情况下搬出来,若是退缩一来叫人耻笑,二来,在这关节上若不与安赫两家同进同退,谁知会惹出什么闲话来。
他并非愚昧之人,却不知那些思量正中了赫宇连的下怀。
“生事之人虽身份未明,我们要对付的人,便只能是‘鸿影堂’了。”
“他们是要打着鸿影堂的幌子做什么?”纪玉棠立马懂了纪衍话中意思,便追问道。
“那便不知道了,”纪衍清冷一笑,回道,“只不过有所图谋,便一定会有所动作,早晚会知道的。”
“可这事我们面上可以装作不知,但决不可放之任之,待到玉天阁受了牵连时就太晚了。”
“等等等等。”纪天昀就只听这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自己却仍是状况之外,全然没听明白他们的意思,“怎么又成了牵连玉天阁了?不是对付鸿影堂吗,怎么就变成??要对付玉天阁?”
“并非对付玉天阁,只怕是北罗山庄想要借着我们和青云山庄一起去对付什么人,而鸿影堂只不过是拉人下水的借口罢了。”
“又不至于师出无名。”
“哦。”纪天昀点了点头,“那安老庄主没看出来么?”
唐语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简直不想打击自己这女儿,就你这脑筋也能跟人家安云鹤比吗。
见没人搭理她,纪天昀再笨也明白自己刚那句话实在太多余了,便又继续说道,“可青云山庄也不会白白让人利用的吧?”
“自然不会。”沉默良久的纪龙突然出声了。
他想了想才缓缓开口说道,“只是,不能坐视不理而已。”
唐语他们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见得纪龙的表情,又不似是会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便也就不再追问了。
许是被纪龙那话所影响,气氛陡然静了下来,仿佛空气都沉淀了压在肩上的程度。这满桌里就纪天昀神经最粗,自然也乐得去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而事实上这种差事她早做了无数次,简直得心应手。
她拿了桌上那紫砂壶,抻直了胳膊去给唐语沏茶,一边又道,“娘,来来,品品这长安的茶怎么样。”
“我是喝不出来了,但您可是行家不是。”纪天昀深谙“要想拿下纪龙,先得搞定唐语”的道理,因此活络气氛必须得从娘亲入手,当然说完这话她也不忘朝着唐语狗腿一笑。
唐语听得夸赞,自然受用。她娘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茶商,所经甚广,甚至不乏贡茶。自小耳濡目染,行家二字当之无愧。
知道纪天昀的目的,她自然也乐得配合,便端着杯,品了一口,对纪天昀讲了起来,“这茶叫紫笋,产于顾渚,泡时需得先在壶中注水少许,投入茶叶,再将水注满,才能让茶水滋味更佳。”
纪天昀点点头,虽然不见得听进去多少,但那学习的样子却是做的十足认真。旁边的纪玉棠跟纪衍也是从善如流,端起杯子喝上两口,不时点点头或是插言两句。
唐语许久没露这一手,好容易逮着机会立马滔滔不绝起来。
“你们可要知道,茶好不好,一要看干茶,二要观汤色,三要品茶味,四要赏叶底。”
三人点头如捣蒜,纪龙却没什么反应。
唐语则讲的全然忘我,“干茶一要看形,二要闻香。”
三人再点头,纪龙还是没反应。
唐语彻底忘记初衷,“看形好说,就看看外形和色泽,闻香知道怎么闻吗?”
三人整齐摇头,纪龙续了杯酒。
唐语正志满意得,却在准备张口时,听得身后传来一男子声音由远到近道——
“闻香时须将茶叶捧于手中,凑于鼻前,先以鼻呼气,以热气徐徐过茶,再速速吸气,方可更好的辨别茶香。”
那人说完时,已在桌前站定。
笔挺的身姿,雍容的气概,皎皎的面容。
领着身后一笑一面瘫,安玉桐拱手施礼,笑出一排白牙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诸位。”
纪龙闻言,终于算是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