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尽皆知,青云山庄庄主安云鹤与夫人阮嫣伉俪情深,年过不惑,终得来独子安玉桐。如此一来,对此独子自是无比溺爱。不仅如此,安云鹤更是将自己的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包括武林中闻名遐迩的秘籍,《青云心诀》。
逐年累月,也总算没有辜负这一份心血,安云鹤终是将爱子培养成了他所期望的文武全才,并在安玉桐十七岁生辰那一日,宴请群雄,昭告天下,为期五年,自己便可以将青云山庄,放心的,完全的交给爱子。而自己,则与妻子隐居,不再问武林中事。
群雄惊叹。
要知道,五年之后,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全权掌握着一个独挡一方的武林山庄,从此山庄的生死存亡尽握一人之手,此举让人不得不敬佩老庄主的气度洪量。
但也正是那一年起,安玉桐开始越来越多的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义。阿谀,谄媚,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就如同那年从青云山庄大门铺出的红毯,绵延数里,一望无尽。
安玉桐如今的住处云剑堂,是在那一年生辰,老庄主和夫人的赠礼。这云剑堂是整个青云山庄中唯一一处自成门户的园子,因为紧邻梅苑,在主楼云剑阁上推窗可见那一片红色梅海,景色堪称整个青云山庄最佳。
这一日清早,云剑堂,院中央的石桌前,正有一人执笔泼墨。
“沧景,来看我这幅字如何。”安玉桐一拂袖,甩手将手中狼毫掷入一旁的花丛。但他却并没有等沧景过来,而是自顾自的从石桌上提起来刚刚写成的字,面上流露出淡雅笑容,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
“沧景?人呢?”叫了半天未见人来,安玉桐皱眉回过头去看,却见沧景正从花丛中起身,而后从容拍了拍裙角,手中捧着安玉桐刚扔掉的狼毫笔笑道,“少庄主,那可是昨天苏小姐来时,特地送您的西府海棠,您这一笔添的可真好。”说着,恭恭敬敬的将笔放在石桌上,好笑的看着安玉桐的脸色渐渐转白,身体渐渐僵直的样子。
“叫你看字。”安玉桐伸手便在沧景头上敲了一下,“死丫头,敢笑我。”
“呵呵。”沧景正笑着去躲,方一回身,却见有人穿了垂花门正好进来。
只见进来的两名高挑男子一前一后,并不交谈。前者面带儒雅笑容,器宇不凡,后者面容冷峻,严肃淡漠。
两人就这样走到安玉桐面前,均以单膝跪地,低首以示敬意。
“少庄主。”
“你们来了。”安玉桐看着面前二人笑了,招招手让沧景过来,并将手中的字交与她手上,“去沏茶来。”说罢,便转身慢慢踱到桌旁石椅上,撩起衣摆坐下。
“起来吧。”他待两人起身后,他不仅不徐说道,“你们就是老爷子派来的吗。”
“是,属下雷琼,奉庄主之命,护卫少庄主此行。”面容冷峻的男子向安玉桐的方向颌首。
“属下祁天,同行。”另一人始终未改脸上的笑意,也微微颌首。
“庄里有些能耐的,我还不至于认不上来,可你俩,以前倒也真没见过。”闻言,名叫雷琼的男子面色稍稍有变,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而一边的祁天,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微微笑着,儒雅从容之中却透着一股活络劲儿。
安玉桐也没有看他们,而是转过头将沧景手上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就好像刚才语带挑衅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属下二人,常年在长安城中,替庄主打理钱庄,每年年底方才回庄报账,少庄主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
安玉桐抬眼看看说话的人,正是那堆了满脸笑的祁天。
他也不做回话,又过片刻,方才不紧不慢道,“老爷子派给我的人这么多,你们二人,又有何本事能从这众人之中,成为我的左右手呢。”
二人对视一眼,但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名叫祁天的男子不改脸上的笑容,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在这百人之中,属下武功虽属上乘,但属下自知不及少庄主万一。所以,属下不才,愿充当军师一角,助少庄主一臂之力。”
安玉桐抬眉,看向祁天,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无喜无怒。他身子向后仰了仰,将茶盏递给立在一旁的沧景,“我正以为你要恭维我智勇双全,没想到倒是在说我有勇无谋。”
“属下不敢。”
“那是什么。”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有必一得。”
“你倒是会说话,”安玉桐转头看向仍旧面无表情的雷琼,“你呢?”雷琼瞥了祁天一眼,然后直面安玉桐,昂首挺胸,不卑不亢,但仍不失恭敬的回道,“在这百人之中,论武,无人能近属下之身,愿以身护主。”
“比起我呢。”
“尚不可知。”
“哈哈哈哈,”不再是淡雅的笑,听到两人的回答,安玉桐颇有痛快之感的放声大笑。
本来就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距离他那场轰动武林的生辰,已经过去了三个年头。老庄主即将退居,他又怎能不将庄内一切事务了如指掌。除了门派之间的来往,钱庄的生意自然也是顶顶重要的。
这两年来,安玉桐不仅以少庄主的身份在武林群雄之间树立起了他的威信,虽然名义上只有庄主能够管理钱庄,毕竟这是门派的一条命脉,但这两年的账本暗地里都是他在处理。正如他自己说说,庄里凡是有些能耐的,他都能叫上名来,又怎么会不认得这两个深得安云鹤信赖的“黑白无常”。
“方才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安玉桐笑够了,摆摆手,对二人道,“下去吧,三天后出发。”
“是。”
“人马行装,交给你二人打点,一切琐事,不要报给我。”
“是。”
“去吧。”
雷琼祁天二人应声,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了云剑堂。
安玉桐看着两人的背影出了垂花门,而后便久久盯着那扇门,眼神平淡无波。
三日前,青云山庄,书阁。
上元佳节刚过,时节仍处于春冬之交,尤其是这大清早的,虽然只是吹着微风,但还是让人有些瑟缩。
此时,书阁内,安玉桐正倚着身后的书架,低着眉头,却唇角带笑。架上积了灰,被他这一靠,有些直落下来,沾在他雪白的衣领上。
就在他身前几步的地方,便是窗子,而安云鹤正一手扶着窗前的书案,久久没有说话。过了些时候,他仍旧沉默着,却伸手推开了窗子。
迎面扑来的微风,带着梅花的香气。
“过些日子的武林大会,你去吧。”良久,安云鹤终于开口,但仍是没有回头。
安玉桐没有出声的笑了笑,心道果然。
整个天下无人不知,上元佳节后不久,便是又一盛事——西子湖畔,武林大会。不论是名门大派,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都会想着在此扬名。纵观古今,多少侠士是从此成名,又有多少门派是在此崛起。
这是所有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机遇。
安玉桐自然也明白,武林大会,无疑是在自己继任之前,父亲对自己最重要的一次试炼。
“儿子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他懒懒的回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安玉桐总算是回过头来,看着对面笑的满脸坏水的儿子,佯怒道,“这次我可不去。”
安玉桐摆出一副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表情,煞有其事的对着安云鹤行了一礼,道,“谢谢爹。”
“你怕是早就猜到了吧。”
“当然没有。”安玉桐笑的一脸谄媚,“爹您老谋深算,您的心思,我哪儿能猜到。”
“混账,”安云鹤瞪了他一眼,顺了顺气,又继续道,“大小事务你自己去打理,这一次,我不插手,好坏你自个儿担着。”
安玉桐细细咀嚼父亲的这句话,这可是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习惯作为一庄之主,何可为和不可为。
他笑,不过就是放手去做,和适可而止,两者之间,取其平衡。
“儿子第一次当此大任,总是有些欠缺,不如??”说着,他抬眼看着安云鹤,面露期待之色。
“不如什么。”
“不如请爹借我几个得力的手下,办事方便。”
“你小子。”安云鹤笑着摇了摇头,深知儿子自小的脾性就是这样,得了便宜就卖乖,拿手好戏就是得寸进尺。他既然说出了口,就必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摆摆手,“你自己先回去好生准备着去。”
“那??手下的事??”
“等几日。”
话到此处,安玉桐知道,既然已经得逞,就不能再继续死缠烂打下去了。人需要懂得分寸,这也是安玉桐的原则之一。
虽然在他的父母眼里就是个得寸进尺的无赖儿子。
安玉桐向父亲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准备出去。他几步走到门口,拿起一旁的狐裘披风,正系着系带,身后传来安云鹤的声音。
“《青云心诀》,练的如何了。”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低下眉头,弯起唇角,淡淡回了句,“爹放心。”
然后推开门,红松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冷风灌入,吹起了他的披风,领口处雪白翻涌的绒毛如浪翻涌。
他迎着风迈步出去,走入一片浑然的天地。
如同走进江湖。
多日后,已是出发的日子。
这一天,微凉的清晨,天空中飘下了小雪。细细碎碎,扬扬洒洒。山庄里处处披上了一层很薄很刺眼的白。
云剑堂内,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正在前院内疾步穿行,并焦急的来回张望,不是别人,正是沧景。
距离出发的时间只剩一个时辰,但是正在她收拾包袱的时候,雷琼派人来找,说是到处也找不到少庄主人在哪里。其实沧景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既然还没到时间,少庄主又早早交代了不必事事通报,自然也没必要去找。而她也确实是这样回了雷琼,但奈何此人就是个死脑筋,死活就要给安玉桐汇报人马情况。
于是她只能向旁边的侍女匆匆交待几句,自己便出来四处寻着那个难伺候的主儿。
没多久就已经找遍了云剑堂,也去过了书阁,但是还是没见着人。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来到梅苑的时候,沧景便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梅海烟波,杳杳渺渺。
安玉桐依旧披着那件他所喜欢的狐裘披风,站在那一片嫣红的花海之中。迎着凛冽的寒风,他执着笔,勾皴染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写意之中。
雪花簌簌飞落,荏苒了一片天地。
隔着数重梅花,沧景恭敬的垂首候着,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安玉桐才收了笔。
他颇小心的用两手将画拿起,待纸上墨迹干了,才缓缓将画轴卷了起来。
见主子总算准备走了,沧景才缓缓走了过去。
“少庄主,时候差不多了。”
“嗯。”安玉桐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将画轴系好,然后给了沧景,“和我的行李收在一起。”
“是。”
等到安玉桐出现在山庄的正门口的时候,已经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时间正好,分毫不差。
只见那一前一后主仆俩的身影,不慌不忙,徐徐漫步而来。
待走到正门口的时候,安玉桐便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停下步来,审视着门外那已经跨坐马上,整装待发的十几人,足有一种睥睨之感。他双手环胸,微微笑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的雷琼祁天,看见来人,瞬间有种如获大赦的感觉。
雷琼赶忙迈了几步上前,在离安玉桐两三步的位置停了下来,拱手道,“少庄主,我等早已恭候多时,不知现在可否听属下汇报人马情况。”
“不必,”安玉桐淡摆摆手,笑着越过他,向着车马队走了过去,“信得过你俩。”
雷琼脸色一动。
虽然眼前的少庄主,正式的见面也只是第二次而已。正如祁天所说,之前他们二人一直是直接效力与老庄主安云鹤,在长安城内打理钱庄,本就很少回到山庄里。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安玉桐虽然初出茅庐,年级尚轻,但却有着一份难得的胸襟气度,让人刮目相看。
雷琼正出神,旁边沧景抬手便推了一把。
“还不跟上。”沧景朝着安玉桐的方向努努嘴,然后迅速快步跟了上去。
雷琼愣了一下,便也回过神来,才发现走在前面的安玉桐根本没有等他们的意思,已经径直出了朱红的大门,径直走到了马车旁,正,和祁天说着些什么。
于是他也赶忙上去,走到沧景旁边的时候,想了想,又忍不住埋怨,“沧景姑娘,你今天可真是让我们一众人好等。”
沧景本就脾性暴躁,刚才又在雪天里吹着寒风等了安玉桐半个时辰,这会儿自然也是没什么好气儿,她伸手将一缕发别于耳后,转头瞥了雷琼一眼,道,“少庄主最厌烦别人扰他雅兴,若是不服,下次你来试试便好。”
说完的时候正好走到安玉桐身后,便静静立着,不再言语。
安玉桐看看四周,对祁天道,“我爹没来么。”
祁天道,“来是来过,又走了。”
安玉桐挑挑眉,“为何。”
祁天只是干笑,不答话。
雷琼道,“庄主来了,等了些时候不见少庄主来,便走了。”
沧景悄悄瞥了安玉桐一眼,果然,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我爹可有留话?”
“庄主只留了四字,静候佳音。”
安玉桐笑笑,对身后吩咐一句,“出发吧。”
一旁的沧景赶忙跳上马车,并掀起车帘,在安玉桐弯腰进了车内后,便也跟着进去了。
雷琼和祁天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走向队伍的前列,纵身上马。
坐定后,雷琼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朗声一喊,“出发!”
一队人马缓缓向山下动了起来。
如出水蛟龙般,在青山间蜿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