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已经三四日了。
上元节刚过不久,天气仍是一片凛冽。但尽管是这种情况,青云山庄的大队人马仍然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是快马加鞭,如安玉桐所说,赶早不赶晚。
但对于手下众人来说,这只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命令而已。
马车内。
沧景在一边小心的用眼角瞅着安玉桐。后者正倚在柔软的垫子上,怀里揣着小巧的铜炉,他微微眯着眼,也不知是在读手上的书,还是在小憩。
沧景也不知是该说不该说,途间几次歇息,她去打水,早就见外面的人马已经有些疲惫。但安玉桐急于赶路,连续几日都不曾到客栈投宿。
她虽明白众人劳苦,但自从出发,少庄主便经常锁着眉头不知在谋算什么,一反平时的轻佻模样,突然深沉起来,倒让她不知该从何开口了。于是只能一直这样眼神郁结的瞅着安玉桐。
安玉桐没有动作,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却忽然开口,“有事便说。”
“少庄主,”沧景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我们赶路已经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停下来歇歇了。”
安玉桐没有答话。
沧景见他也没反对,赶紧继续道,“您看,这些天了,您是在车里的,外面的兄弟可都是骑在马上餐风饮露,这人受得起,马也受不起啊。”
“还有多远。”
“大概两日路程。”
这次安玉桐倒是点了点头,翻了个身,换了个手拿着书,道,“再遇上客栈就歇着吧。”
沧景闻言,迅速掀了帘子,将安玉桐的话传给外面的人,那人乐的赶忙打马上前通知队伍最前的雷琼祁天。
到了傍晚时分,视线中总算出现了一家客栈。
离杭州城还有一段距离,现在所处的地方算是荒郊,但是却丝毫不觉得荒凉,相反,称之为人声鼎沸也并不为过。想想,怕都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安玉桐下了马车,抬眼便见的是这样一幅情景。
只有两层的小小客栈,衬着不远处的青山,相得益彰。深冬时节,树木枯零,艳红的夕阳便在这些张牙舞爪的枯枝之间徐徐落下。
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前,要说抢眼,青云山庄这一批人无疑已经够引人注目,但他们并不是唯一。显然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另一批人先到,此时正有十数个男女正牵着马匹向客栈后院走去。
安玉桐摆摆手,让手下人先不要上前。
他沉默着转过头,见一辆马车徐徐过来。一名随从在车前牵着马,走到一边拴马的桩子前,将马系住。
此时,客栈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毕竟这样大的场面,必然不会是一般的小门派。看热闹的人自是不少。
“看样子是个小姐呢。”沧景在安玉桐身后踮起脚尖,抻着脖子道。
“哦?”安玉桐挑眉,“何以见得。”
“要是个男子,还用得着把马系稳了才下来么,”沧景笑。
“那倒不见得。”
“少庄主说的极是,”祁天凑过来,对沧景挤挤眼道,“说不定人家主子可是个温文尔雅的主儿。”
“不像咱家主子这样?”
“咱们主子怎么了。”
安玉桐没搭理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转过目光看着那马车。
那边随从已经拴好了马,赶忙快步过去掀起了车帘。
片刻,那马车里探出一人。
只一眼,便惊为天人。
所有人看着马车上的人,安静了片刻。只见那是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纤瘦。虽然带着一层面纱,但面纱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清亮的如水如镜。她伸出一手微微拢着白色披风的领口,另一手将一缕发别到耳后。
绝世之姿。
女子的眼神在人群中淡淡的扫过,一双波光流转的眼里,毫无波澜,却又有股子英气。在与安玉桐的视线对上的时候,那女子略略停顿一下。但很快,她便移开视线,看着随从向她伸出的手,几不可觉的皱了眉。
安玉桐饶有兴趣的勾起唇角,看着那个女子轻巧的一跃,自己跳了下来。随从赶忙避开,女子便站在他刚站的地方,伸手将车内的另一名女子扶了下来。
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比肩而立,婀娜聘婷,不失为一道景致。
“姐妹?”雷琼道。
“看样子是。”祁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颇有赞赏之意,“性格似是相差不少啊。”
“英气飒然,大方婉约。”安玉桐道。
“我打赌后面下来的是姐姐。”沧景道。
“那些人的来历,”安玉桐突然毫无预兆的笑了,笑的一脸坏水,他用下巴指了指客栈门前的那一队人马,对身旁的沧景道,“去打听下。”
“是。”
沧景快步向一旁的茶摊走去,其实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果然,这样的性子才是少庄主。
见沧景已经走了,安玉桐对雷琼祁天道,“进去吧。”
说完便自己迈步,进了客栈。
青云山庄的一行人共要了十间房,其中只有一间上房是安玉桐的。
安玉桐让手下的人都各自歇着,自己回了房间。
果然是上房,推门便见几步距离外是一扇窗子,窗外事一片远山炊烟。窗下设了桌椅,可供观景。桌上铜炉里焚着淡淡的熏香,透着几分惬意。
虽然只是乡村野店,不能和城中客栈相比,但也算的上是干净别致了。
安玉桐走到窗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只喝了一口便又放下茶盏,看着窗外的青山。
忽的又想起了方才那一抹水红色的衣裙,水光盈盈的眼角,的确是,冠以绝色之名也毫不为过的女子。但想起她不要帮扶而从车上跳下的样子,真是着实有些好笑。
正想着,响起了“咚咚”两声敲门声。
“进来。”安玉桐理了下衣襟,却并没有敛去唇角眉梢的笑意。
于是沧景一推门进来,便正对上了安玉桐那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
“少庄主,您怎么了。”
“没怎么,打听好了么。”
“嗯,”沧景进了房间,转身将门关上,然后才小声道,“那些人是玉天阁的。”
安玉桐点了点头,如他所想,果然不是一般门派。
二十年前,武林浩劫。
当年的武林中有一名门鸿影堂,其堂主阮天城的长子阮烈,不知从何得到了一本秘籍,并且修炼而成。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功夫,人们只见他练成后心性大变,嗜血残暴。但是那功夫却是厉害之极,即使是后来面对着各大门派的围剿,也丝毫不处于劣势。相反,而是将那一场讨伐,变成了一场属于他一人的杀戮。
经历过那一战的老一辈,几乎没有人能够忘记,但也从此没有人愿意再去提起。
后来的阮烈,成了整个江湖的恶梦,鸿影堂三字,从一个让人起畏的武林名门,居然变成了让人避恐不及的邪教。
而这一切,就在安云鹤,纪龙,赫宇连这三个人的出现之后,终于结束。
没有人知道,这三人是怎样做到的,众人只知道,那一日的晨曦飘着细雨,正是一副朦朦胧胧的烟水江南。而在那微暖的晨光之中,从鸿影堂的大门走出来的这三个年轻人,身上已是染满了血污。
走在最前的那人,便是安云鹤,手中提的是阮烈的首级。
那之后,这三人名扬天下,成为了整个武林的传奇,并各自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门派。从此青云山庄之安家,玉天阁之纪家,北罗山庄之赫家,名声大噪,短短二十年便迅速崛起,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名门。
但时过境迁,当年过命的兄弟,二十年过去,却早已渐渐疏远。多年下来,长安,苏州,洛阳,三个门派,甚至已经形成鼎立之势。
安玉桐用指节在桌上轻叩着,劣质的木桌发出有节奏脆响。
“这么说,那两位小姐,便是纪龙的掌上明珠?”
“是。”沧景道。
“纪家双姝,早有耳闻。”他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少庄主,您不会是??”
“是什么。”
“没什么。”
安玉桐见沧景想说有不好说的表情,不甚在意的回道,“我娘不是让我早日成家立业么。”
“可这也??”
“难道你觉得还不如那苏小姐?”
“当然不是,”沧景赶忙摆摆手,想了想又问,“您说的是纪家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安玉桐又端起茶盏,悠然从容的酌了一口,微笑道,“纪天昀。”
沧景忍了半天,总算把那一句“果然”给咽下肚子。她就知道,以少庄主那桀骜的性子,像大小姐纪玉棠那样温雅的女子怕是很难让他上心了。
但是话说回来,沧景不禁在内心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挑三拣四,人家小姐能看上你么。
安玉桐看着沧景那副表情,便把她肚子的小九九猜的七七八八了。看不起他?很好。
安玉桐摆摆手,道,“去吧,吃饭了叫我。”
沧景欠了欠身,然后退出去,并为他合上房门。
客栈二层,安玉桐所住房间的对角处,另一间上房内,从门外隐约能够听到房间里的说话声音。
“我早说了,别在这里休息。”出声的那水红色衣裙的女子,便是安玉桐口中所说的玉天阁二小姐,纪天昀,她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微微蹙着眉头,面有焦急之色。
此时她已经摘去了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你别来回走了,头都大了。”另一女子端坐在桌前,正是纪家大小姐,纪玉棠。她淡淡瞥一眼纪天昀,无奈的笑笑,然后又垂下头读着手中的一封书信。
“纪衍既然已经到了,那便让他好生待在那里,等着便是。”纪玉棠道,“雪瑶,取纸笔来。”
“是。”门口处的一名女子应声,便快步去取东西。
“天昀,过来。”纪玉棠放下书信。
“明天早点赶路。”纪天昀负气般的站在原地不动说道。
“小姐。”名叫雪瑶的女子已经取了纸笔回来,恭恭敬敬的放在纪玉棠桌前并摆好,然后又退到一边。
纪玉棠点点头,然后执起笔。
“明天要早点走,还要快点赶路。”见纪玉棠不疾不徐的样子,似是完全没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纪天昀快步走了过来,将纪玉棠手中的笔按了下去,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我认真的。”
“为何。”
“当然是要与纪衍汇合。”纪天昀看了看自家姐姐,有些心虚的别开目光,面颊上甚至飞起两片红云。
纪天昀含笑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我知道季鹰要来,但你也不必急着这一两天。”
“胡说!”纪天昀猛的拍桌,懊恼道,“我是怕纪衍只顾玩乐,误了过些日子的正事。”
她这句一说完,就连身后的两个侍女都轻笑出声。
“他只顾玩乐?就他那死心眼的性子?”
“他在杭州熟人多,你又不是不知。”
“好了好了,”纪玉棠两指抵住纸张,向纪天昀推了过去,“你来回信,想给季鹰说些什么也可以另附一封,让人一起捎去。”
纪天昀正待发作,纪玉棠赶忙摆摆手堵住了她的话,“我要整理下东西,你回房吧。”
纪天昀气的跺脚,猛的转过身准备出去,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走到桌前,一把将笔抽走,然后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去。
然而当她已经走到隔壁的自己房门口时,那房内却又传来纪玉棠声音,“你房里有纸张么?”
纪天昀咬牙,狠力推开自己房门,正在房间里收拾着桌上茶具的侍女被吓了一跳,惊叫一声。
“芸牙,去问掌柜要些纸张来。”
被唤作芸牙的侍女见自家小姐面露凶色,言语之间更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没敢询问原因,只得连连点头向外跑去。
当安玉桐刚从楼上下来,人还正在楼梯下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转过头便正好看见芸牙风风火火的冲了下来。
越过她的头顶,在这并不很高的楼梯的尽头,便正对的是纪天昀的房间。
她面对着他的方向,正准备合上房门。
他在楼梯下方,仅是从那窄窄的门缝瞥见她一张没有带着面纱的绝美侧脸。但他还是抓紧了那一个瞬间,摆出了一脸潇洒倜傥的优雅微笑。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纪天昀的眼神向下瞟了一眼。
他不确定,纪天昀是不是看到了他对着她的方向笑了。但是他知道的是,她很用力的,将房门摔上了,甚至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震天动地。
客栈内的所有人,极其有默契的,一起安静了一个瞬间。
片刻后,众人反应过来。
整个大堂复又恢复了方才的喧嚷。满厅桌子上坐的四海来客,或是过命旧友,或是知己新交,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热闹非常。
“她这应该是看到我了吧。”安玉桐这几个人仍然站在楼梯口,他装模作样,满脸堆笑的捶了两下祁天的胸膛,“是不是。”
祁天挠挠头,“纪二小姐,应该是看见你了。”
“少庄主,您刚才对纪小姐笑了吧。”沧景道。
“你怎么知道?”
“肯定是你笑的太风流了。”
“她因我摔门,说明眼里有我。”
“少庄主,”就连不苟言笑的雷琼也忍不住开口道,“纪二小姐,怕是不喜欢你的风流倜傥吧。”
时隔多年以后,当他们聚在一起再次谈及这一日的种种,无人不笑。
笑那时痴傻,笑那时天真,笑那时无所顾虑自由自在。
笑那时还年轻,虽不懂得世间苍凉,悲欢离合,但却知道那时的自己尚还年轻,来得及爱恨,来得及鹰击长空。
但时隔一日,也就是第二天清早,安玉桐却并不怎么笑的出来。
枉他向来自诩是风流倜傥的青年俊才,如今却在自己属下面前被一个姑娘甩了个闭门羹,不说作为青云山庄的少庄主,即使作为一个普通男人,那面子上也是决计无法过得去的。
于是他特地起了个早。
习武的人向来有早起的习惯,但是今天安玉桐并没按照平时的起居时间,而是比平时更早了半个时辰。
他早早的坐在客栈大堂里,等着纪天昀“恰好”也早起了来用早饭。
但是世事并不是尽如人意的。
他等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玉天阁的哪怕一人。
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沧景如往常一样,准备去安玉桐房间服侍他洗漱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下楼,便赶忙下来。
见沧景来了,安玉桐便差她去找个小二问一问。
待沧景问过小二之后,这才得知玉天阁的人,在安玉桐起身之前,便已走了。
春寒料峭。
安玉桐端起面前的一碗清粥喝着,笑的一脸悻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