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话一点不假。人人都知道,阳春三月的江南是人间仙境。
花红柳绿,桃李争艳的时节,浣纱女,采莲舟,哼一曲渔船小调,品两盏花茶香茗,看才子佳人,游青山碧水,自是风流无限。若是逢得西湖上艘艘画舫,如倾城的美人般缓缓行过,传出阵阵丝竹管弦之声,更是赏心悦目。
而如今尚且还只是初春,苏杭并不那般婀娜多姿,放眼望去也只有满目青烟袅袅,寒凛之中依稀还留得几分韵味罢了。
但每年此时的杭州城却是任何时候都无可比拟的人声鼎沸。
凡是武林中人便不会不知道每年上元节后,西子湖畔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天下盛事。不论何人何派均可参加。若是个人间比试,即争夺英雄榜,功夫流派不限,若是门派间比试,即群豪榜,只可用本派武功。比武点到为止,既胜则停,不取人性命,不暗箭伤人。败者不罚,胜者无赏。至天下众口传其威名,流芳后世。
因此每逢这时,不论是名满江湖的大侠,还是无名无望的小卒,也不论是威震天下的名门,还是三教九流的小派都会来凑个热闹,并以此为荣耀。
有意思的是,每年武林大会正式开始之前十天,会由专定的人将参加的人和门派统计出来并分别张起红榜,在西湖畔绕湖布示出来。由于参加中众多,榜单往往极长,于是有人戏称其为“西子红妆”。
此时,杭州城内,楚香楼。
红花翠柳,笑美人颦蹙。
软玉温香,惹才子风流。
烟花青楼,向来是欢闹繁华之地,而这苏杭一带,则又必属楚香楼首屈一指。
楚香楼,立于西子湖畔。不似大多青楼那般,只打远处一看便是满眼的脂粉妖娆。简简单单的二层木板小楼,四周环一圈翠竹,一年四十香雾缭绕。
楚香楼之所以出名,就在于能给人一种不俗之感。
而此时,楚香楼一层大堂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在门口一个潇洒公子的身上。
只见那公子生的一张极其精致的面容,就像是经了多番雕琢般,五官分明,眉眼俊秀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傲气。加之身材高挑,一身禁色锦衣贴体合身,更显得他整个人气宇不凡。虽是大冷天的,但他手中却摇着一柄缎面折扇上绣翠色湘妃竹,衬着那摇扇的动作更是随意自在,似是早已习惯了中人注视的目光。
眼前这人,不是安玉桐又是哪个。
虽然此处众人认得他的人不少,但那鸨母却是个例外。一见他这一身装扮,想来必是个显赫之人,于是立刻扭腰摆臀,一脸谄笑的迎了上来。
“呦,这位公子好面生,该是外地人吧?”鸨母说着将眼前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尤其瞅到他腰间那一块堪称绝品的羊脂玉佩时更是笑得没了眼睛,“这您可来对地方了,在这苏杭一带,谁都知道我们楚香楼的姑娘可不比别家那些个庸脂俗粉,个个都是才貌双全。”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无得意的摇了摇手中小巧的罗扇,登时便是一股浓重的脂粉香味扑面而来。
安玉桐微微一笑道,“听说你们这儿是苏杭最有名的青楼。”
“自然。”鸨母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带他上了二楼雅间。
红木桌椅,青花茶具,金色香鼎里逸出丝丝轻烟,令人神醉。雕花木格窗外是西湖碧波荡漾。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你们这儿的花魁是哪个,”他撩起衣摆坐下,扣起的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叫她来。”
“哎呀,这可不好办了。”鸨母说着便皱了眉,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等着对方接话,却不料安玉桐只是一直低眉把玩着受理的瓷杯而不言语。虽然尴尬,却也只能自己接着说下去,“公子,您是外地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落儿是不随便接客的。”
“为何。”
“我们的当家花魁桑落姑娘,自从两年前来了这儿,可一直是个清倌,”她陪着笑道,“一个清倌,随便接客,总是不太好的。”
“原来如此,”他听后一笑,随即掏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青云山庄安玉桐,一千两,够请她吗。”
他说完便倏的合上折扇,在手中来回敲着。
而鸨母却立刻愣在了那里。
青云山庄,名满天下。
且不说这一千两的银票,便只是这青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哪怕是铲平了这楚香楼,恐怕也没人敢站出来为她说个不字。
过了好半晌,安玉桐有些不耐。指节加了些力道,在桌上敲了两下,鸨母才终于还魂,连银票都没敢拿,连忙退了出去,口中还不忘恭恭敬敬的应着,“这就去叫,这就去叫,安公子稍等??”
不消片刻,她便回来了。
“安公子您久等了,”她说着冲安玉桐讨好的笑着,“落儿马上便来,马上便来,姑娘家总是要打扮打扮。”
他没有答话。
“公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唤,鸨母像是极满意的笑了起来。
安玉桐闻声,唇角一勾然后抬眼望去。只见淡紫色珠帘后一个娇弱的身影款款而来。她掀帘的动作带三分妩媚七分清雅,尤其那一张倾城面容露出来的时候更是让人窒息。
眉若远山,目含秋波,凝脂般的皮肤,出水芙蓉般的气质,不须故作忧愁,,亦不惺惺作态,自是引得无数英雄折腰。
“让公子久等了。”女子的声音轻柔,如莺鸟鸣唱般婉转动听。她说罢,直视安玉桐黑玉般的双眼,投去盈盈一笑。
“您可还满意?”鸨母道。
安玉桐点点头,满意的笑笑,“你下去吧,整个二层我包了,去清了外面那些人。”
“这怕是??”
“有不走的就报我的名字。”
见安玉桐眼神一凛,鸨母赶忙拿了银票退出去,轻手轻脚的合上门。
外面吵杂了一阵,片刻后安静下来。
“都说长安米贵,没想到江南红颜更贵。”安玉桐撑开折扇,指尖细细拂过那扇面上的翠竹,然后手腕一转,将扇子转到胸前,“这扇子如何。”
女子闻言便笑了,“大冷天的,要扇子做什么。”
“有何不可。”
“是是。”女子福身行了一礼,笑道,“沧落冒犯了。”
“油嘴滑舌。”安玉桐合起扇子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两年不见,越发像你姐姐了。”
“我可比姐姐知书达理多了。”
“此次来可不是与你贫嘴的,”他也不再寒暄,但似宠溺似无奈的摇摇头,“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那可是好多呢,得看您想知道哪些。”她笑。
“拣重要的吧。”他抿一口茶,龙井的香气流连在唇齿之间,经久不散,他点点头“倒是好茶。”
“重要的,莫过是关于这次武林大会了。”
安玉桐眉峰一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众所周知,苏州纪家玉天阁。往年都是老阁主纪龙挑大梁,但这一次,换的却是个年轻人。”
“谁。”
“纪衍。”
安玉桐皱皱眉。
纪衍这名字似是听过,但又不很熟悉。他向来喜欢的是一切事态尽在掌握的感觉,而这种摸不到底看不清牌的感觉,正是他顶顶讨厌,最最不愿的。
“此人底细清楚吗。”他道。
玉天阁,与北罗山庄,青云山庄齐名,被人并称为中原武林三大家。纪龙在武林中的地位自是不言而喻,而这人年纪轻轻,却能让纪龙放心的交予重任,自不是一般角色。
“凡是您想知道的,沧落自然都知道。”沧落一边说一边为安玉桐续上茶,“这纪衍,是玉天阁阁主纪龙的胞弟,纪腾之子。”
“纪腾的儿子?”
“嗯。”
安玉桐点了点头,又问,“实力如何?”
“这便不知了,只是据说此人小时候便已经是个练武奇才,但越是长大便越是平凡,没多久便已经销声匿迹。直到今年才复又出现。”
“韬光养晦,必不是个简单角色。”安玉桐笑着,端起桌上茶盏。他喝着茶,眼神却不知看着哪里,眼角一眯,倏忽露出一抹狠戾之色,但却不着痕迹,仅仅一闪而过。
沧落并未看到他眼中神色,只是待他放下茶盏后又为他续上茶水,笑的十分讨巧,“您也不差啊。”
安玉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那之后两人又聊了很久。
接着谈了些武林大会的消息,便就开始闲聊。从以前在青云山庄的日子聊起,说到沧景沧落这活宝似的姐妹俩,说到分开后各自的日子。他们开怀畅谈,以茶代酒,不分主仆,更似是旧友。
不知不觉,日光渐渐暗淡,月亮飞上梢头。
门外逐渐喧哗起来,楼下似乎已经客满,其中不少似乎对二楼明明没人却不能上来感到相当气恼,一些嗓门大的已经开始叫嚷。隔着门板,隐隐传进了安玉桐的耳朵。
“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吧。”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楼下人似乎多起来了。”
沧落有些好笑的看着他,“一直便不少。”
说完,她便跟着安玉桐,送他至雅间门口,正准备为他开门,他的手轻轻覆在她抬起的手上。
他笑着摇摇头,“现在我们不是主仆了,我是你的客人,不必如此。”
沧落看着他,没有言语。
“回去吧,有事捎信到城北白杨客栈。我们住那里。”
“是。”
“顺便,帮我留心点纪天昀的消息。”
他说完便转身下了楼梯,在一片或羡或妒的眼神中,逐渐走进茫茫人海。
沧落一直目送,直到看不见,才合上了房门。
她呆呆的坐在安玉桐刚刚坐着的位置上,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滋味。
纪天昀,玉天阁的二小姐,按她所知道的来看,此人未必是玉天阁继承人选,何况如今突然出现个颇受纪龙青睐的纪衍,于安玉桐并无甚大用,思前想后,怕也只能是心上人了,且与他也是足够般配。
她想,其实早就该这样了,断了她的念想,再好不过。
说实话,任谁都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多少年如一日,她习惯了看他抿茶时的优雅从容,看那茶盏里升起的一缕雾气荏苒了他的眉宇。
他早就知道,毕竟他是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沧落自己也是明白的,他向来多有红颜知己,但他也最最不愿意这些变成风流帐。所以那年她请缨做了常年在外的探子,而他没有拦着。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一片浩渺的西湖。
人如风景。
迷恋过,便已足够。
安玉桐出了楚香楼,走了不久便见不远的小巷子口,在人潮的外沿,雷琼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纳闷,视线便正和雷琼来回梭巡的视线撞上。
“少庄主。”雷琼大声叫了一声,然后便走了过来,人群里挤挤搡搡,仅仅这几丈远的距离,走起来也并不容易。
毕竟离武林大会的日子已经越发近了,杭州城内集聚的人也越显得多了起来。现在的杭州城内,满是武林中人,比试斗武的事时有发生,酒馆里把酒狂饮的更是随处可见。但这景象非但没有让水墨江南失了婉约的韵味,反倒是与这豪气英武相得益彰。
待雷琼走进,安玉桐才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另一男子,英气方刚,身着青色布衣,腰间一把佩剑散发着凛然傲气。
“安少庄主,”男子走到安玉桐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安玉桐略略点一下头,笑道,“倒是几年不见了,贺英。”
“是的。”
“少庄主,”雷琼凑上前道,“赫公子在客栈等您很久了。”
安玉桐脸上露出少许惊讶的神色,转头便问贺英,“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到的。”
“前日来的,听说您到了,今天一早便来找您,可惜还是没赶上。”贺英道。
安玉桐笑笑,“回客栈吧。”
话虽这么说,但这街上人潮涌动,三个大男人被挤搡着,走走停停,回到客栈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还没进客栈,安玉桐便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吼叫。
“安玉桐!”
安玉桐叹了口气,抬起头,果然见二楼临街的窗口,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此时正狰狞着脸孔,向他咆哮不说,一只手已经端着酒杯探出窗外,作势就要向他扔过来。
楼下三人一惊,赶忙大步跨了进去。
“贺英,你家主子这两年脾气见长了。”安玉桐一边走上楼梯,一边用手中折扇敲着手心,颇是无奈。
“您多担待。”饶是贺英,也禁不住眉头纠结起来。
他们口中的这人,也就是方才险些当街从楼上向安玉桐扔酒杯的人,正是北罗山庄庄主赫宇连之子,赫檀。
“姓安的,你好大排场,我可等你一天了。”赫檀看见安玉桐上了楼来,淡淡道。
安玉桐闻言并不反驳,反而笑的满面春风,昂首阔步,走到赫檀桌前。
“我向来排场很大。”安玉桐径自拿起桌上酒壶,见赫檀对面的桌沿上倒扣着一个酒杯,他自己斟了杯酒,仍旧站着,一饮而尽,“竹叶青。”
“大老远从我家里带来的,”赫檀指着自己脚边的几个未开封的酒坛子,说着便得意起来,“我爹的珍藏,送你了。”
“赫公子好慷慨,”安玉桐笑,然后将手中的折扇放在桌上,“这个算我回礼。”
赫檀暗自顺了半天的气,才忍住冲动,没有当场和安玉桐动起手来。
安玉桐掀起衣摆坐下,看了看雷琼和贺英道,“你们去歇了吧。”
待二人离开后,方才还一脸怒色的赫檀,早已安静的开始酌着酒,他沉默的看着窗外的闹市,不言不语。安玉桐见他敛着眉头,便知道赫檀是准备说些什么重要的事,但他也不催促,只是伸出手,好看的指节开始在木桌上有节奏的轻叩着。这是他的习惯,遇到沉默时,他就会这样。
过了良久。
赫檀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杯,但仍然没有看安玉桐,只是微微动唇,说了三字,“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