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虞舜乐也。
———韶韶,安康
【茶花】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捧着一卷《大学》,逡巡于笔墨砚台、藏书阁楼。十二纸薄薄将相封侯之要,在晃荡着的发带间擦着边,打转复又卧回。韶虞年芳十三,端就一副白净面皮,新滚雪球似的,冷冷淡淡,确也是从了他那爹爹的血脉———轻轻一戳,冰碴尚未全全冻住,抖落一颗七窍玲珑心来。
“今日,我儿便出来走走吧。娘与隔壁摊的李家姨姨新学了鲜肉香葱小笼,半透明样的皮儿裹着内里的猪肉馅,活着深深浅浅的浓汤,那滋味……啧,虞儿,便是吃上几碟香醋也是要的……”母亲这厢热热闹闹地描绘,见一叠叠猫儿似的囫囵应和,唯独少了罗袜千层底的沙沙声。前一瞬刚腾起的香气,又一下用竹压下,话音也就断了。
“今日,照例还是《大学》,不过先生想考察的是你们的学问做得生不生?”青须伴随着嘴型的起伏,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短短字句间,指节也已蜷曲成形,戒尺素素的吓人得很。
惯例是点了前排的夏大,十七八的儿郎衣袖都尚未抚平,话音却已自那“白岩洞”中挤了出来,洋洋得意有余,然……
“我要听的不是朱先生的稿子,你且坐下吧。”将将娶了新妇的红团印煞得白了一片,“先……先……先生,这题学生……”
“韶虞,何解?”先生神情未动,只戒尺尖尖虚晃了下,便压住了。
“学生鄙见:此话并不全然关乎学问。
所谓,大学,也可译为想做大学问的人,
其所走的道,必得是同理心。”浅答了一句,便停住,仍是低望着脚下的蒲团。
“哼,如你所言,岂不是罔顾了圣祖,先生是叫你胡翻一气的吗?”夏大仿佛抓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恨不得揪了这梗向先生以证清白。
又是一道竹藤划破空气的闷响。
“你……罢了,交一篇详的给我。”先生话音落时,那茶色的衣领方才上下“拉扯”了一瞬,又静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天下想做大学问的人,其道,必得是同理心。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自然没得读书便是唯一的圣贤路,试问哪一个不食五谷,不着桑麻,不饮不寒。社稷亦是,文武分庭,钟鼎箭戟。因此这君王之纲,受众三六九等。人自是,养儿方知父母恩,讲那朱门酒肉臭,唱罢隔江后庭花。那,及至山禽鸟兽,水石花月,有哪一样没那灵气,才所谓君子远庖厨……”
一纸墨痕书尽心肠否?小洞天里仙子知。
“今年,你便去那童生试吧!”先生将纸稿递还少年。
“是。”意料之中的答复。
回到府中,细细翻找了藏书阁,抱出一卷画:远看一座似观非观的府邸,丈高的牡丹,三丈高的耐冬树,衬得书斋清幽雅静,想必花开时也锦绣团簇。
话本里总有才子佳人的美梦,殊不知,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妖妖怪怪哪个是好应付的,只想着红袖添香,温柔小意,海内存不存知己,尚且能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巨大落差中窥见一二。穿白衣的不一定便是白,着红衣的也未尝没颗素淡心。
又到了梦里。
有虚虚实实两道身影,高高低低诉着衷肠。
“瞧你刚才气势汹汹像个强盗,怪吓人的;没承想原来是个风流儒雅的诗人呢,那就不妨会见会见了。”
“趁此机会跟您这位风流文士常来幽会,倒也不错呢。”
两人愈谈愈亲密,当夜便双双宿在书斋里。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临窗。从此二人每夜必会。
不过仿佛一方仍不够,似是央着另一个。
“姐姐性情落落寡合,不像我这么痴情。你得容我慢慢劝他,不要性急呀!”
不几日,又是入夜,似有些疾风劲雨,宫厦将倾。
“你连‘陇’都守不住,还望‘蜀’呢。咱俩永别的日子到了!”
“这是怎么说?你要到哪里去?”
“这是天意,很难给你说清的……”
光影一闪,仍旧是两道,却又隐隐有些不同。
“从小要好的姐妹,竟然一旦断绝了。听到你的哭声,我更悲痛。你的眼泪流到九泉之下,也许她会为你的诚心感动……”
“都怪小生命薄,妨碍了情人,当然更无福气消受双美了。从前我多次托她转达我的热忱,为什么您不来见我呢?”
“我以为年轻书生,十有八九是薄情儿,不知你原来是个至性至情的人。不过你我相见,只在友情而不在玩乐。如果一天到晚总是卿卿我我,那我是办不到的。”
“聚首的欢乐,何必这样呢?”
“花木像人一样,故土难离,告诉你也无益。你跟爱人还不能白头偕老,何况朋友呢?”
“这是我的生期,又不是死期,你哭什么呢!”
“将来牡丹花下有一个红芽冒出来,一长五片嫩叶,那就是我。”
嗓子眼似是被人攥紧般,手脚也动弹不得,只呆愣愣得看着斧子落下。
“喵……”手上有什么极凹凸又富弹力的按压着,像开关似的,脚下没了实踏,心上一紧,要坠下去了。
忽的抬头,黄昏的日头仍是毒辣,晃的模模糊糊,带了重影,拨不开迷雾。
把画卷好,依旧反着踱七步,素腕一翻,抽出一本。
十一卷,赫然是《香玉》。
不经笑出了声,原来如此地誊抄于《绿惟》,至于梦醒惊语———花开并蒂,却是不古人心,有辱书斋,情之一字,不过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