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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廷巴克图文化复兴

2006年3月,我读到一篇关于廷巴克图手稿重见天日的新闻报道,之后受邀于《史密森尼》杂志[30]前往马里报道撒哈拉的古籍拯救行动。我从巴马科乘坐马里快运航空公司的全新私家航班前往廷巴克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

廷巴克图的古籍拯救行动刚好遇上在撒哈拉沙漠举办的音乐盛会——为期三天的沙漠音乐节。盛会上有骆驼比赛,还有马里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们进行音乐表演,包括著名的布鲁斯音乐人阿里·法卡尔·杜尔,他在靠近廷巴克图的尼日尔河畔小镇尼亚丰凯长大。此外,由图阿雷格前叛乱分子组成的摇滚乐队塔里温(Tinariwen,或意译为“沙漠中的人”)也来助兴。塔里温乐队组建于2001年1月,每年1月份,成千上万的粉丝从世界各地赶到距离廷巴克图以西四十英里、布满沙丘的绿洲小镇埃萨卡纳,来聆听该乐队的演奏。拯救古籍的行动严肃又带有学术的庄重,而音乐节则生气勃勃,有时也充满商业气息,这两者相辅相成,将廷巴克图变成了一个文化中心,犹如回到16世纪的黄金时代。互联网蓬勃发展,国际长途旅行日益便利,海达拉幼时曾与世隔绝的家乡小镇也慢慢向世界打开了大门。

1995年时我就到访过廷巴克图。从那之后,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我和两名同事乘坐包机从巴马科来到廷巴克图,急匆匆地在镇里转了两个小时,而飞机就停留在机场等着,仪表都没关上。在为《新共和》撰写的一篇名为《依然如故》的文章里,我曾写道,这个“偏僻得令人窒息的”地方,仍为图阿雷格人发动的叛乱所困扰,虽然1992年签署了和平协议,但那也只是一纸空文,叛乱仍在不断上演。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撒哈拉的这些图阿雷格牧民用刀剑和长矛顽强抵抗着法国殖民军队,后来又与装备着AK-47的马里政府军队战斗。图阿雷格牧民们攻击军营,最终引起政府军队对平民百姓的报复。文章写道:“骑着骆驼,驱赶着四个轮子的‘丰田车’,图阿雷格牧民驰骋在撒哈拉大沙漠上,他们阻断道路交通,切断粮食供给,停止旅游贸易。图阿雷格人与黑人[31]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为了报复图阿雷格人的叛乱和袭击,黑人民兵在获得马里军队的武器援助后烧毁了图阿雷格叛军的营地。”数万人一时间逃出马里的西部边境,来到毛里塔尼亚或廷巴克图。这些人虽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还是慢慢与世隔绝了。

1995年,廷巴克图整个城里没有报纸,只有一个广播站,两条电话线。在廷巴克图的布克图酒店——这里仅有的两家旅游设施之一,我曾和酒店的老板布巴卡尔·杜尔在一个满是沙土的会客室里喝茶。会客室的墙上贴着陈旧的旅游海报,这些海报估计已有十几年历史了。“下一班来自巴马科的马里航班三天之后才能到达,杜尔希望能有更多的游客随之而来。”我继续写着,“‘这周我们没有接待西方游客,前一周也没有,但下周可能会走运一点。’他说。他的酒店共有二十九间客房,但只有四间住了人,而且还都是马里商人。”

但第二年,在北部地区折腾了五六年的图阿雷格叛乱势力终于偃旗息鼓,这些游牧战士向马里政府交出成千上万支AK-47。为此,马里政府在廷巴克图郊外建起一座名为“和平碑”的纪念碑——数道拱门相互交错缠绕,拱门上的壁画呈现的是马里政府士兵与图阿雷格族叛军握手言和并销毁叛军武器的场景。那些被缴获的武器也就埋在了这座纪念碑的底座里。

如今,图阿雷格族叛军已经停火大约十年了,和平的果实也慢慢成熟:一条崭新的沥青马路连接起机场和廷巴克图,四轮出租车车队整齐待发,等待载乘往返的游客;旅客数量与日俱增,为满足需求,五家酒店相继建立;私人移动电信公司Ikatel也在廷巴克图建立了网点;三家网吧陆续开放;各种建设项目在城里喧闹地进行着。众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也来到这里,一窥廷巴克图手卷的风采,其中包括来自摩洛哥的伊玛目代表,来自巴黎的三位研究人员,来自奥斯陆大学的一队文物保护者,来自德国的两位广播报道人员。

海达拉的家在廷巴克图东部边缘的贝拉法伦加小区,离桑科雷清真寺只有一小段距离。在海达拉的家里,我们碰了面。他身材颀长,留着福斯塔夫式(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山羊胡子,开始脱发的头上顶着稀疏的几撮卷发,但仍旧神采奕奕,热情洋溢。淘气、喧闹的孩子们欢快地穿过两层石灰石房屋,跑向铺着地板的庭院。庭院里摆满了盆栽和色彩缤纷的花朵,这些当然都是海达拉的妻子精心布置的。这群嬉闹的孩子中包括海达拉十一岁的女儿,以及分别为七岁和六岁的儿子。海达拉的家里温暖、舒适,洋溢着生气与活力。站在屋顶上,一家人可以看到远处的沙丘和湛蓝如洗的撒哈拉天空。

为了保护该地区的文学瑰宝,海达拉将廷巴克图城里收藏着手稿的二十个家族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协会,即“捍卫伊斯兰文化之手稿保护与价值评估协会”。海达拉回忆当时劝说大家的情景:“我说,‘我们必须将我们的手稿收藏对外开放,并接过修复手稿的任务’,大家都表示赞同。”该组织到处游说,并接受来自世界各地的财政援助。福特基金会将六十万美元作为种子资金,帮助建立了三家图书馆,其中就包括海达拉自己的图书馆。海达拉使用部分资金将邦巴的四万册手卷和廷巴克图的五千册手卷合并起来。现在,几乎每天都有大约两百名访问者慕名前来参观海达拉家族纪念图书馆。财政援助源源不断地涌入廷巴克图:如由沙特前石油部长运营的英国伊斯兰文化遗产基金会、迪拜朱马·阿勒马吉德文化和遗产中心、里昂高等师范学院、德国汉高基金会、荷兰克劳斯王子文化与发展基金会、卢森堡公主及其他捐助者都向廷巴克图给予资金支持。捐助者资助了数百万美元,主要用于购买建筑原料、保护材料,进行编目,购置计算机、扫描仪和其他设备。

甚至卡扎菲都想出一份力。虽然没有获得染指海达拉手稿收藏的机会,卡扎菲也开始在廷巴克图建立他自己的图书馆和手稿保护中心。有五年的时间,卡扎菲购买地皮、派遣工程师,在廷巴克图建起了一栋大楼,但是2011年利比亚爆发内战,卡扎菲随之垮台,他在廷巴克图的雄心最后也成了泡影。这个利比亚的领导者还曾宣布设立“卡扎菲人权奖”,并颁给了海达拉和他的几位图书管理员,以表彰他们为保护廷巴克图的文化遗产所做出的贡献。

可以说,海达拉单枪匹马将廷巴克图从一潭死水变成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外交家和旅游者的必访胜地。海达拉告诉我:“真的,我们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廷巴克图向全世界开放具有非凡的意义,它让整个城市的文化生命得以复活。”

而曾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古老手稿也开始通往更广阔的世界。海达拉近期飞往华盛顿特区,帮助监管海达拉家族纪念图书馆的部分手稿在国会图书馆的展出,之后又组织了在纽约、芝加哥、布法罗、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市和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等城市进行的巡回展览。美国博物馆的观众可以首次一窥廷巴克图学者们的学术成就。展出的作品历史悠久且各具特色:《众多天体中的重要恒星》创作于1733年——继廷巴克图16世纪黄金时代之后的第二个文化、学术繁荣之春,作者为廷巴克图的天文学家。该手稿主要探究的是恒星的运动轨迹及其与四季的联系;《治疗显性和隐性的疾病与缺陷》完美结合了宗教和科学,记载了可以作为药物的动物、植物和矿物质,以及人们认为可以帮助治疗疾病的伊斯兰祈祷语和《古兰经》诗篇;《手工业和农业赞颂书》讨论了劳动对社会生活的有利影响;《致战争部落的信》包含从《古兰经》和《圣训》摘录而来的许多引语和诗篇,劝告两个世仇部落相互包容、和平共处。

新的图书管理员也不断涌现,他们大部分都是几个世纪前杰出的学者和手稿收藏家的后代。曾在非斯教过阿拉伯文学,并在塞内加尔的达喀尔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顾问的西迪·亚伊雅·旺加里是海达拉最成功的追随者之一。16世纪中期,他的祖先穆罕默德·阿布·贝克尔·旺加里曾在桑科雷大清真寺教书,并收集了涉及历史、诗歌、天文学等方面的手写书稿。

他最喜欢的学生——艾哈迈德·巴巴,那位“苏丹尼”,也就是被称为“时代的珍珠”但遭到放逐的圣贤曾写道:“他整日上课都很有耐心,即使平淡乏味的知识,他也能讲得非常精彩,你根本就不会觉得无聊或疲惫。”祖先穆罕默德·阿布·贝克尔·旺加里于1594年逝世,此后他收集的这些手稿也陆续在不断扩大的家庭成员圈内流转。当我进入破旧的储藏室里,蹲在一个古老的木箱旁边,翻看着泛黄的书页,被雅致的阿拉伯书法和复杂的几何设计深深吸引时,旺加里告诉我:“家里没人想到收集或保存它们。”一本成书于16世纪的《古兰经》封面上镌刻着凹槽状的方形和多边形,镶嵌其中的绿松石和红色染料还清晰可见,但几个世纪无人照看而留下的痕迹也非常明显。当我凝视手稿时,那皮革纸竟在我手中破裂了。装订线一破损,历经数百年的纸张便裂成碎片。我又仔细察看了装在床脚箱子里面的一些手稿,有些由于受潮而膨胀,有些上面已爬满了白色或黄色的霉粒。我翻开一本关于天文学的手稿,只见页边处用细小的字体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大多数页面上的墨迹都已模糊不清。旺加里翻着一本《圣训》,嘴里嘟囔着:“这卷手稿破得不行了,恐怕是彻底毁了。”

在海达拉的认可和支持下,旺加里从福特基金会获得了二十万美元的资助,想要建立旺加里图书馆,趁早保护手稿。图书馆大楼的主体已经建了一半,工人们还在热火朝天地砌筑着混凝土墙壁,有些正忙着将砖块搬到阳光下晒干。

收藏家伊斯梅尔·迪亚尼·海达拉(他与阿卜杜勒·海达拉没有亲戚关系)是另一位新出现的廷巴克图手稿收集者。他是一位知名摩尔学者的直系后裔。1469年,这名学者携带全部手稿逃离西班牙托莱多,与阿斯基亚·穆罕默德国王的姐姐结婚,并在加奥建立了第一个图书馆。伊斯梅尔·迪亚尼·海达拉回忆说:“跟现在的图书馆一样,这个图书馆是可以借书的,在书的空白处会记载着:‘某某先生曾借走这本书。’”

海达拉倡议寻找这些手稿的下落,并从西班牙募集到资金,创立了一个专门的手稿收藏馆,一共找回七千零二十八份手稿。这些手稿涉及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桑海帝国基督徒和犹太人的生活实录,买卖奴隶、书籍、盐、黄金、面料、香料和可可坚果等的贸易;有些手稿起源于尼日尔河流域,但来自廷巴克图和杰内等地的学者给它们做过注解;有些手稿穿过中东地区来到马里,书页边缘还记载着科尔多瓦、格拉纳达、非斯、马拉喀什、的黎波里、开罗和巴格达等地的圣哲先人的所思所悟。伊斯梅尔·迪亚尼·海达拉最引以为豪的是两卷彩色的《古兰经》手稿。其中一卷是于1420年在土耳其手抄的,另一卷则于1198年在休达、安达卢西亚等地抄录在羊皮上,数个世纪以来,这部手稿一直藏在金沙萨一个小村落的一户人家的箱子里,距离廷巴克图一百余英里。

我也访问了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曾工作过数年的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时至今日,研究院仍旧是廷巴克图最负盛名、获得赠款最多、最为现代化且最大的图书馆,受到财力雄厚的挪威、南非及中东数国的资助。摩尔式拱形入口上方的楣板上雕刻着一些文字,是当时那些戴着镣铐被押送至马拉喀什的著名学者的哀叹:“哦,朋友,你去加奥的时候,请一定绕道廷巴克图,将我的名字说给我的朋友们听。请向他们致以我这流放者的问候,我渴望回归故里,那里有我的朋友、家人和邻居。”在一间工作室里,十四名工人正在制作储物箱,并用喜多方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书页即将剥落的手稿。喜多方纸是一种由植物苦苏的纤维制成的纸,薄而柔韧,被认为是修复撕裂处或使易碎的手稿书籍变得牢固起来的理想材料,但这种纸通常只能在其中一面写字。“这种纸可以保护手稿至少一个世纪。”担任数年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主任的穆罕默德·噶拉·迪科这样评价。马哈茂德·祖伯退休之后,迪科成了研究院的主任。祖伯后来成了马里驻沙特阿拉伯的大使。

在迪科的指导下,技术人员已经对六千五百三十八册手稿进行了“除尘”,将散落的手稿书页集齐并用无酸纸将其装订成册,放置在箱子之中,还有大约一万九千册手稿需要进行这样的工作。2001年11月,南非总统姆贝基对马里进行国事访问,在马里总统阿尔法·奥马尔·科纳雷的邀请之下,姆贝基总统参观了廷巴克图,深深感动于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做的手稿收藏与保护工作,并承诺协助马里人民一起保护手稿。从2003年起,南非国家档案馆便开始培训马里的工作人员进行手稿修复和保护。自那之后,在总统的倡议下,南非档案馆派遣工作人员前往开普敦和比勒陀利亚训练相关人员。穿过庭院,在一间洒满阳光的房间里,十几名档案管理者聚在爱普生和佳能扫描仪旁,将手稿转化成电子图像。迪科跟我说:“我们将搜索范围扩大到西北和东北部,还有数十万册手稿散落在那些地区。”

在海达拉的带领下,廷巴克图的文化复兴甚至辐射到其他城市。2004年,他们在杰内大清真寺的对面建立了一座图书馆。高高耸立的杰内大清真寺是马里最著名的地标之一,由泥浆制成的多层建筑体,最初建于14世纪,之后多次重建。“捍卫伊斯兰文化之手稿保护与价值评估协会”在加奥翻修了一座图书馆,在尼日尔河南部的塞古市修建了另一座图书馆,甚至在撒哈拉沙漠一些偏远村落里设立了手稿保护中心。在那里,一些伊斯兰学者发现失传或是被埋没在荒漠中的手稿,并凭借一己之力修建了几所简陋的图书馆。

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安排我参观其中的一个社区,即位于廷巴克图以东四十英里的图阿雷格族的贝尔村落。这里的图书馆馆长名叫费达·阿布·穆罕默德,他五十来岁,身材清瘦,留着稀疏的络腮胡子。当我、我的司机巴巴,以及穆罕默德馆长驾驶着破旧的越野车离开廷巴克图的时候,太阳正冉冉上升,一阵寒风透过敞开的窗户扑了进来。巴巴驾车穿过一条起伏不平的沙道,沿途经过沙丘和荆棘树,颠簸着深入撒哈拉沙漠腹地。贝尔村落的泥砖小屋和帐篷分布在两座较低的沙漠山脊之间的鞍部,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物。这里曾经有可以追溯至15世纪的一万五千卷手稿。但在1990年图阿雷格族叛乱中,马里政府军队和来自阿拉伯部落的雇佣兵袭击、抢劫、烧毁了该地的许多图阿雷格族村庄,为了防止被烧毁,贝尔村落的村民将大部分手稿转移到了生活在撒哈拉沙漠更深处的亲戚家里,或者直接将它们埋藏在沙漠之中,村里最后只剩下几百卷手稿。几百年以来,这种关于战争、埋藏和失去的故事在马里不断上演,而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发生在当今的相似故事而已。

我们穿过沙地,进入一间铁皮房顶的棚屋,这就是阿布·穆罕默德的手稿中心。阿布·穆罕默德俯身在我脚边打开一个箱子,取出几十卷他在沙漠里发掘出的手稿。他恭敬地摩挲着这些手稿,摇着头低声说道:“灰尘可是这些手稿的宿敌,随着时间流逝,灰尘会侵蚀、毁掉这些手稿。”我捡起一本源自15世纪的小本《古兰经》,手指小心地翻动着书页,目光停留在麦地那清真寺[32]的插图上。这是一幅由一位来自沙特阿拉伯石墙堡垒中的匿名艺术家所画的钢笔画,非常精致细腻:两座像铅笔一样大小的尖塔屹立在中央的金色圆顶上,清真寺周边排满棕榈树,远处的沙漠山脊也清晰可见。这幅插图让我大为惊诧。阿布·穆罕默德对我说:“你可是第一位看到这手稿的外地人。”

回到廷巴克图后,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带着我穿过沙土飞扬的小道,道路上空是错乱交织的电话线。我们经过两层或三层用泥砖、石灰石堆砌而成的建筑物,大多摇摇欲坠。一路上所见都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浅棕色,间或有几缕色彩点亮这单调的景观:或是在沙地上练习足球的球员们穿着的红烈如火的球衣,或是杂货店门前的石灰绿色,又或是当地的图阿雷格或桑海族男子穿戴的孔雀蓝博博长袍[33],或飘动的马里服饰。

我们进入海达拉家族纪念图书馆,庭院的地板上铺着瓷砖,阳光透过金合欢树,洒下一地阴影。海达拉领着我穿过一扇传统的摩尔风格木门,门上镶嵌着众多装饰性的银色旋钮。纪念馆内的展厅是在福特基金会的资助下修建的,在这洒满灿烂阳光的展厅里,海达拉收藏的最完美的手稿被整齐地摆放在真空密封的玻璃柜中:他向我展示了一卷14世纪的《古兰经》,一卷天文学方面的手稿,里面记载着众多天体,以及一封由当时的精神领袖艾哈迈德·巴卡伊·孔提酋长写于1853年的书信,在信里,他恳请马西纳的苏丹放德国探险家海因里希·巴尔特一条生路。苏丹实行严厉的伊斯兰统治,非穆斯林被禁止进入城市,但是,巴卡伊则认为处决巴斯有违教义。他写道:“对这些来到伊斯兰土地的异教徒,无论他们是不是好战者,只要是受穆斯林的邀请,而且也没有行危险之事,那就不能不公正地对待他们。”巴斯一直受到巴卡伊的保护,之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欧洲。海达拉跟我说:“你看,这些手稿就表明伊斯兰教是很宽容的,我们应该将这些真相告诉西方世界。”

但这绝不是廷巴克图唯一的真相。在廷巴克图的东北边缘,通过一条沙土路可以很快到达海达拉的家里,一个全新的建筑项目在沙丘上屹立起来:这是一座呈奶油色和桃色的大型混凝土清真寺。这座清真寺耗费数百万美元,资金来源于沙特阿拉伯的激进主义瓦哈比派[34]中一些比较富有的教徒。它的拱门是摩尔风格,绿色的铜圆顶上顶着一弯新月,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尖塔安装有五个大型扬声器,广播里播放着《古兰经》,洪亮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这座清真寺还没有引起外界的广泛关注,瓦哈比教徒们正试图将更为强硬、保守的伊斯兰教义传到撒哈拉来。

一百年前,法国记者和历史学家费利克斯·迪布瓦提到“阿拉伯穆斯林”对历史上两拨马里极端组织分子的影响。这些极端分子于19世纪早期和中期在廷巴克图实行伊斯兰教法。穆罕默德·阿卜杜勒·瓦哈比曾于18世纪在沙漠内地、现为沙特阿拉伯的地区传播教义,他呼吁重返圣迁(先知于公元622年从麦加迁往麦地那)之后先知们创造的更为严苛的伊斯兰社会。瓦哈比的追随者们拒绝现代化和世俗化,支持奉行伊斯兰教法,呼吁限制妇女的自由,并希望建立一个像17世纪那样由先知和追随者进行宗教统治的伊斯兰教哈里发国[35]。瓦哈比对什叶派教徒、苏菲派教徒和希腊哲学宣布圣战。他制定了被称为“塔克费尔”(takfir,即叛教)的教义。该教义规定瓦哈比和他的追随者们可以指认那些拒绝忠于哈里发的穆斯林,或任何不崇拜真主的个人为异教徒,并将他们惩罚至死。19世纪,在去麦加朝圣期间,马里苏菲派教徒接触到了这些阿拉伯宗教狂热分子,将更为僵化的宗教意识和缺乏包容的文化引入了根源于伊斯兰教苏菲派和泛灵论的尼日尔河文化之中。马里的宗教狂热分子致力于通过实行伊斯兰教法来“净化”伊斯兰教,因此,对宗教的不同理解和阐释带来了激烈的冲突。即使在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天,历史还是在不断重演。

那日黄昏,我坐在位于撒哈拉南部边缘、廷巴克图最早的观光旅舍——布克图酒店的户外酒吧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包裹着宽松的博博长袍的图阿雷格游牧民;已经习惯了西式生活、穿着牛仔裤和大学T恤的当地人;听着阿里·法尔卡·杜尔的唱片起舞摇摆的外国游客。在渐渐暗下去的光线中,几乎没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五个年轻美国人,他们都留着平头、身材匀称,正在喝着卡斯特啤酒。他们是美国特种部队的教员,被派遣到马里来帮助训练装备不全的军队,以应对沙漠地区甚嚣尘上的恐怖主义威胁。我们的图阿雷格导游阿齐马·阿里对我低声说道:“他们占了酒店的一大半,将房间据为己有。”正在这时,廷巴克图数十座清真寺同时传来祈祷召唤,声音穿过大街小巷,响彻黑暗的夜空。

近几个月来,来自西方国家和马里的官员们侦测到,在马里的撒哈拉地区,激进分子的招募活动越来越频繁。马里政府紧密跟踪着来自巴基斯坦的几名伊玛目,他们在马里北部进行一些劝诱改宗的活动。在巴马科的一位美国官员跟我说:“巴基斯坦已经不欢迎他们了,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来自沙特阿拉伯的萨拉菲派教徒——坚持激进主义的穆斯林,他们宣扬回归先知及其追随者,即萨拉菲或祖先们奉行的伊斯兰教——在廷巴克图和其他沙漠社区建立瓦哈比清真寺,设立孤儿院,并对当地的慈善事业慷慨解囊。美国在巴马科的外交官员告诉我:“马里北部地域辽阔,但极端贫穷,很多年轻人找不到工作,他们非常愤怒。因此,萨拉菲派教徒劝诱青少年改宗还是很有可能的。”

我的司机巴巴告诉我,在廷巴克图那座新修的瓦哈比清真寺里,来自当地桑海部落的一名伊玛目就已经成功吸引二十多名廷巴克图居民周五去那里进行祷告,有些人甚至在“9·11”事件后,还故意猖狂地穿着印有奥萨马·本·拉登头像的T恤。但我们的这位图阿雷格导游阿齐马·阿里还是坚持认为那名伊玛目的意图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极端分子。我们奉行的伊斯兰教是友善的、慷慨的。我们不认为通过暴力可以传播宗教信仰。如果你不是穆斯林,没有人可以强迫你成为穆斯林。”

参观完沙特修建的清真寺后,我和巴巴驱车穿过廷巴克图镇中心,经过这里闻名遐迩的津加里贝尔清真寺。这是座始建于14世纪、用泥巴堆砌而成的壮丽建筑。巴巴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只要这座清真寺还屹立在城市之中,极端的瓦哈比势力就永远不会壮大起来。”但不一会儿,一辆载着马里士兵的吉普车就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扬起一堆灰尘,这些士兵刚参加完由美国教练组织、在撒哈拉沙漠中举行的军事演习。巴巴茫然地望向他们,喃喃道:“美国人能来这里帮助我们,我们很高兴,但谁知道沙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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