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于嘉阴山上远眺,天边云蒸霞蔚一片绚烂。
临霜斜靠在树下调息了一夜,却觉得身体愈发沉重起来,停滞数百年的时间仿佛重新开始流转起来,缓慢而压抑。
一边侧卧的少女睡着了也要抓着临霜的袖口,晚上更深露重,她蜷缩着活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临霜将外衣给她披上,天明之后将她轻轻摇醒。少女揉了揉眼睛,悚然而惊般半坐了起来,像是做了个噩梦,再抬眼一瞧临霜,竟有些怔怔。
临霜瞧着她半梦半醒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二人起身下山,这回山路在日光下倒是清晰可辨。行至正午时分,见一黑衣老叟正布衣草履坐于溪边垂钓,二人本匆匆而过,那老叟却热情相邀,请二人品尝刚采的新茶。
临霜本不欲理睬,那老头子耳背却又啰嗦得很,便接过饮了一杯,阿敛却脸色难看得很,硬是将茶水推开了。
二人继续前行,阿敛正在临霜耳边絮叨外面的茶不能乱喝,却听一道洪亮声音在耳边炸响:“妖孽,速将灵剑留下,饶你不死。”
临霜活这么大,还头一次和妖孽这个词连系在一起,她脚步一顿甚至怀疑自己五感减弱听错了,手却已条件反射放在了剑柄之上。
“妖孽!”那黑衣老头已不作之前病弱老态,见二女容色出众,一双贼眼更是精光四射,大喝道:“交出灵剑饶你们不死!”
神锐铮然出鞘,临霜冷道:“神剑不斩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老夫沈时之,妖孽受死!”
沈时之?
临霜冷冷挥剑,瞬息之间已分胜负。正眼也不瞧他,自顾自收剑走远,只淡淡叹道:“沈九思当真可怜。”
“你如何知我徒弟名姓——”
那老头还未来得及出招,已被当胸一道剑势重伤,顿时委顿于地再起不能。
奇怪了……为何断肠草竟全无效果?!老头不甘心地挣扎,堂堂宗师怎能败于女子之手!
待他疗伤片刻,定教那妖孽死无葬身之地!
沈时之闭目凝神,约有几柱香时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地落在身后。
“师父。”
一人逆光而立,纤长挺拔的身形在老头身后投下淡淡的剪影。
“九思你来的正好!快去把那妖孽杀——”雪亮的剑锋一闪,血滴如断线珠串沿着血槽缓缓流下,他向来忠厚老实的大弟子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将透胸一剑从他心口缓缓拔出。
“你——”鲜血喷涌而出,沈九思皱眉后退一步,生怕鲜血溅上衣襟一般,笑着看他咽了气。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道:“可怜?”
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细细咀嚼了一番,仿佛缠绵的情话般动人。
却说临霜喝下茶果然觉得有些不适,她自恃仙体惯了,向来不把此等小毒放在眼里,谁知路上竟吐了几口黑血,少女登时神色大变:“那无耻老儿倒下得黑手!”
阿敛硬拉着临霜进城寻医馆,那大夫探了探脉,抹了把头上的汗:“这,以断肠的药性来说,这位小姐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你才死人!你这庸医!”少女横眉怒目,把个大夫凶的一缩。
临霜看得唇角不由弯了一弯,谁知也被黑着脸一瞪。
临霜:“……抱歉。”态度十分诚恳。
大夫小心翼翼探出头来:“这,鄙人真医不了……要不你们去嘉阴城月氏分支那里试试?听说月氏上通仙界——不过他们诊资一向很贵……”
说罢拿眼瞟这两个一看就是穷鬼的家伙。
少女闻言却僵了一僵,背对着临霜肩头似乎有些颤抖。
临霜拉着她走出医馆,那大夫目送鬼魂一般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没必要和死人计较。
“你是月氏的人?”临霜虽还是面无表情,但还是颇有些好奇地观赏着街边琳琅满目的商品,于是边走边问道。
嘉阴山鬼患一除,街上人流甚众热闹非凡。二人并肩而行,时不时有人频频回头瞧她们。
少女咬了咬唇,“我只是婢女所出庶子……庶女罢了,这回嫡姐择婚,各方才俊皆至,大娘觉得碍眼的东西就应该默默消失。”
——但若是帮仙人祛毒,“碍眼的东西”怕是就不能遂了大夫人的意了。
“我们分族虽不如主族繁盛,但也算是月氏最大的亲族之一,名门望族、各大仙门多有前来赴约的青年才俊,说不定仙人的宗门也有弟子过来呢?”
傻孩子,我哪来的宗门,那是驴你的。
对了,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临霜便开口道:“也不必劳烦,我可以回宗门解毒。”
少女突然顿下了脚步,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临霜,长眸幽深,几乎要把堂堂仙君看得心虚了。
“不,你不会。”
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阿敛拽着临霜转了个方向,走不多时,来到一座高墙外。
此处宅邸位于城中心,朱瓦红墙占地极广,定是个世家大族。
高墙下,有个狗洞。
“仙人,我们——”
不待阿敛说完,临霜已经揽住他的腰,平地一个纵跃,直接翻了进去。
“咳,没有让仙人钻狗洞的意思……”阿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二人潜入府邸,打晕两个婢子扮作奴仆模样。照阿敛的印象,月氏药库位置隐蔽,却是不太好找。
今日恰逢嘉阴月氏嫡小姐论道招亲,月府众奴仆忙乱,临霜和阿敛也被支使着摆席布宴迎宾接客。
“大夫人吩咐待会去把偏院那小废物的东西全扔了,整理客房出来,听到没有?”一个穿金戴银的大丫头吩咐着阶下的小丫鬟:“手脚都利索点!”
“姐姐,我听说那是二少爷的屋子,怎么大夫人——”小丫鬟悄悄嘀咕。
“闭嘴!不想活了吗?那早就是个死人了,昨日送到山里早就被那恶鬼吞了!让大夫人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那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去了,走到半途却有个丫鬟笑眯眯地拦住她:“妹妹去前厅布宴吧,听说各位公子夫人给好多赏钱呢!我替妹妹去收拾。”
那小丫鬟年少单纯,喜滋滋地走了,只是觉得这位“姐姐”倒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名字,想着下次再道谢也便算了。
阿敛带着临霜来到萧瑟冷清的偏院,这院子一点人气也没有,和外间的热闹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阿敛却推开门,缓缓抚摸着案上布满灰尘的旧书,他垂首立于阴影之中,沉默得如同一个木雕。
“仙人,你猜到了罢?”
临霜默默地看着他,虽有些讶异好好的少女原来是雌雄莫辨的少年,但见他回首间满目仓惶泪水盈眶,心下不由暗叹。
身为卫和境月氏主家嫡系嫡女,临霜几乎从未在意过亲族关系,更别提这些分族姓甚名谁,大概对于她来说,都是年节礼单上的一串墨字罢了。于她而言,亲族关系皆为凡尘累赘,如同美人容颜皆为虚妄色相一般。
是以临霜虽已位列上神,天赋资质并不比鹤羽境华家云衿、光陵境柏家清商、中枢境权家东玄三位绝世天才差,这不成器的态度却让她根本不会为月家谋利。眼见得仙族割据中其他四家蒸蒸日上,月家却日渐式微,这也是她那父亲——月氏主家族长让她联姻的原因之一,为的是重振月家,重振嫡系,亦是打压临霜那惊才绝艳,极通人情世故,凭一己之力几乎已把家主之位架空的庶出弟弟月临风。
——看,就是这样互相利用的亲族,可是为什么,阿敛这么伤心?
陌生的感觉有些涩涩的,在心间微微戳动了一下。
“若是你想要报仇,我可以教你剑术。”临霜一向不太会安慰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但报仇与否,怎么报仇,你要自己选择。”
少年空茫黯淡的眸子里似乎燃起了一点微光,仿佛死灰里明灭跳动的余烬。
他背对着临霜,无声地笑了。
“仙人……师父。”
但凡他想要的东西,都是拼命争取得来,而现在,他有了最想要的东西。
阿敛收拾了些旧物,临霜目前灵力散失打不开自己的主储物神戒,便抹掉神识标记送了刚收的小徒弟一个凡人也能用的小储物戒——还是当年自己在凡间修行用的,里面的一些秘籍丹药正适合现在的阿敛。
少年愣了一下,他看着戒内堆积如山的宝物丹药,十分怀疑这位剑修是靠武力高强才活到现在的——这也太二、太好骗了。
他赶紧在储物戒里翻了翻,果不其然有不少解毒丹,可惜伤者本人竟完全没想起来,甚至吐着血还能若无其事飞檐走壁,还乖乖地跟自己来月家取药。
硬给临霜塞了一颗解毒丹,少年黑着脸逼着她咽下去。临霜一向冷漠的面瘫脸差点崩不住,这熟悉的味道,果然还是这么难吃。
收拾停当正想离开,路上却又被支使着去前厅干活。二人不想暴露,只得姑且先去。
客人已来了大半,大小姐月心婉带着面纱坐在珠帘之后,大夫人李氏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打着:“心婉,待会儿看上哪个就和娘亲说,娘亲给你做主。”
“娘~”月心婉有些害羞地撒娇。
满座宾客具是名门世家、仙家大派的青年才俊,有一些是爱慕月家小姐芳容门楣,欲结秦晋之好者,也有无关风月,只代长辈师父来问候交好者,一时间高朋满座,端的热闹非凡。
“夫人,门外有自称姓华的公子,但并没有请柬……”小仆轻声禀报道。
“姓华?难道是……”一边的嘉阴月氏家主,月心婉之父,月则成闻言问道:“可见着家徽?”
“马车上确是华家家徽——”
“蠢材!还不快快迎接!”喝退那小仆,月则成起身亲往大门迎接。
“娘?华家公子如何会来?”月心婉既惊且喜,忙忙地让奴婢取镜自照,又整了一整妆容。
“一定是我们心婉花容月貌,都传到华家啦!”李氏笑着为宝贝女儿整了整鬓发。
李氏心下也有些疑惑,华家乃当今五大仙族之首,地位实力超然独尊,别说小小一个旁支的家主之女,就是月家嫡系的小姐怕是也得不到青眼。她虽给临近的华家旁支送了请柬,却没指望人家能来。
不过,华家公子既然来了,就算是旁支,自家女儿面上也是大有光彩,若是能结亲,那更是天下掉馅饼的喜事。李氏便也携着娇女,喜滋滋地迎出门去。
月家门外,十数名婢子仆从静静侍立,簇拥着当中一华贵马车,马车上玄金冰魄雕就的鹤徽在阳光下折射出冷芒。
月则成一见这玉盘般的冰魄族徽,哪里还敢怀疑。要知道这东西指甲盖大小都是价值连城,几大拍卖行都极少能见到。也就华家如此气派,竟拿整块冰魄雕个族徽挂在马车上。
一个极美貌的红衣婢子迎面上前,向月则成施礼道:“婢子代我家少爷问好,不请自来,还请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