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有客人来,车夫们不约而同围上来,个个笑脸相迎。春仔放下担子,正恩上前一步,向车夫们拱下手。车夫们也都礼貌还揖。一年过半百的老车夫施礼问:“客官问路、还是车?”正恩还揖答:“我等欲往郑州,不知哪位车主愿往。”老车夫指着停放在路边的十几辆马车说:“客官愿乘那辆、就乘那辆。我等虽然也姓陈,但绝非象那对姑嫂婆媳那样,为争客人,出言不逊、争执不休”车夫们也都点头微笑。正恩施礼问:“那就麻烦老伯,辛苦一趟如何?”老车夫感激还礼说:“小老儿多谢客官照顾!”又向众车夫施礼:“也谢诸位兄弟相让。回头,定请诸位兄弟喝酒。”一句话,撩起了车夫们的兴趣。大家纷纷起哄;什么“老哥发财,我等沾光。”“我们就等老哥回来请我们喝酒。”“老哥哥一路顺风!”等等,好不热闹。一阵寒暄过后,老车夫将正恩正乐带到一辆敞篷车旁,礼让地说:“客官请上车。”正恩指着春仔担上的两只皮箱问:“老伯你看,这两只箱子,该如何装车?”老车夫招手叫过几个年轻车夫,大家七手八脚,将两只箱子装上车尾,绳子捆好。正恩向车夫们拱下手,以表谢意。然后扶正乐上车,伺候正乐钻入车篷。自己上车,与正乐并肩坐好。老车夫坐上车辕,春仔跳上车,挨老车夫坐下。老车夫回头向正恩正乐拱下手:“客官做好了。”然后回过头去撩个响鞭:“驾!”马走车动,一路铃声“叮当”车轮滚滚。
马车顺着堤外大道,一路马不停蹄往前走。丢下的是一路扬尘中的“叮当”铃声,和两条辙痕。正恩突然想起什么,冲着蓬外的老车夫问:“老伯。适才听您的口气,好像与那船上姑嫂,还是同姓?”老车夫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叹气回答:“何止同姓,我等乃是同宗同族。”正恩感叹道:“既是一家人,真不该为争几个客人,如此低三下四,争执不休。甚至出言不逊、翻脸无情!”老车夫又叹:“船多生意少,为了生计,此类争吵,时有发生。我们,也就早已是习以为了。”正恩疑惑问:“那,她们家男人呢?此时此刻此类争吵,她们家男人,应该出面制止才是呀?”老车夫无奈再叹:“女人做了‘招牌主儿’拉客陪客,男人如何还好意思出来抛头露面?也只有视而不见、埋头装傻。低头做那些个掌舵、划桨,拉纤之类的事情了。”正乐一副失意的样子,闭着眼睛。正恩与老车夫的对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对自己思想以外的事情,似乎失去了一切兴趣与感觉。官船上刘玉英的影子,反复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晃动。正恩的一声长叹,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无奈睁了下眼,毫无目的地朝车外看了眼,烦躁地叹了口气,身体往车尾的皮箱上靠了靠,又将眼睛闭上。可老车夫和正恩的对话,还是硬生生地往他耳朵里灌。
正恩忍不住气愤地指责说:“好好的一家人,做何事情不能养家生活?为何偏偏要做,此类下三烂的营生!”老车夫回了下头,冲正恩尴尬一笑问:“客官。你们是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吧?”正恩也没细想,便点头回答:“回老伯。晚辈是山东博兴、贝丘乡人氏。”老车夫点头笑笑,后又无奈深沉一叹说:“难怪、也难怪客官对此类事情,如此感慨与忿恨。”正恩愣了,意识到自己言失。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和歉意。却仍旧好奇地问:“老伯。难道此事,还有何缘故不成?”老车夫回过身去,撩了个响鞭,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痛苦悲伤与无奈。沉重一叹答:“此事,还要从前朝开国皇帝、大明高祖朱元璋说起。当年,陈友谅的汉军被明军所灭。朱元璋将陈友谅一家九族,满门抄斩,却仍不解其恨。又将我等陈姓从族,男人赐为纤夫艄公,世代随军劳役;女人赐为‘招牌主儿’,白天随军端茶做饭、洗衣陪酒。夜里供其玩乐享用,实为官妓!就这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如此延续了下来。最初,那些个‘江山船’、‘茭白船’、‘义乌船’,都属官府官军所有。后来,那些‘招牌主儿’凭借自身的魅力,手里逐渐有了银子,就想方设法儿,将这些船买了下来,归为私有。但性质没变,仍然听凭官府和官军调用。明灭清兴,弊政废除。按理说,陈姓一族,也算是得到了解脱。可世代相传,延续下来的生活方式,却早已习以为常了。再加上这些人,除了船上营生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也只好继续从事这种,渡客陪客的生意了。”鞭催马行、铃声‘叮当’,车轮滚滚。车子一路颠簸摇晃,顺着堤外大道向前。老车夫甩了个响鞭,马儿加快了蹄步。小春仔伸下懒腰,无精打采。正恩不停地摇头叹气。仿佛依旧陷在,为陈姓一族的悲惨遭遇,而感慨忿愤中不能自拔。正乐闭目不语,样子像是睡着了。而玉英的影子,却反反复复地在他脑海中出现。
堤内大河奔流,浑浊的河水翻着浪花,滚滚东流。起风了,官船落下风帆,朔风逆流而上。刘玉英表情凝重地站在船头,顺河遥望。耳边响着低沉的号子;“哼唷嗨唷、哼唷嗨唷……”沙滩上一对纤夫,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咬牙挥汗、艰难地拉纤行进着。官船缓缓向前,玉英神情迷惘,毫无目的地凝视着远方。河风栉理着她额前秀发、飘摆着她身上素衣,愈显出端庄与秀美。她仿佛还在极力地思忆着,适才码头之上,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却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牢牢地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挥之不去、赶之不走。那人生的眉目清秀、文质彬彬。可在面对她时,却又展现出旁若无人似地,不顾一切的热情与疯狂。就象一股炙热的春风,吹开了她那片最不想让人触动的心扉。一种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萌生。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的使这种感觉不被暴露出来,让别人发现。特别是自己身边那个鬼灵鬼灵的丫环凤儿。但怎么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与幸福,一丝羞怩的笑纹,偷偷地出现在了脸上。
堤外大道上,铃声‘叮当’、车轮滚滚,马车一路向前,走进了河南境内。李正乐倚着皮箱坐在车篷内,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车子摇摇晃晃,李正乐睁开眼,呆呆地愣了会儿,又无聊地闭上。耳边又响起了,此时对他来说,如同噪音似地,正恩和老车夫的对话。正恩的声音“此事,晚辈亦有耳闻。不过,是在长江上下、安庆芜湖一带。为何这地处中原的黄河渡口,也……”老车夫扬鞭催马,解释说:“起初此类船只,听凭于官府和官军调用,靠着船上‘招牌主儿’的魅力,让官府和官军掏银子。明朝灭亡之后,清廷无此规矩。无奈船多生意少,有些船只,也就不得不向其他江河湖泊散去。这黄河渡口,也是近几年才有。不过,还是生意艰难。这不,我等也就不得不卖船买车,做起了陆路运输。”正恩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哦!”马车颠簸向前,洒下了一路铃声“叮叮当当”。扬尘散去的时候,路上两条深深的辙痕,傍着魏巍长堤,向远处伸延,直到那地天混沌的天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