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想不到奇奇真的会到他画室来看画,倒不是对自己的画没信心。在洛杉矶每个人见面都会递上张名片,说一通约个时间见面喝咖啡之类的客套,然后再也没有音讯,根本不必把这些屁话当回事。所以早上奇奇打电话过来,郁光还睡得迷迷糊糊,半天才想起是谁,随口就答道:“你想过来就过来吧。”
奇奇开了一辆大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从低矮的车厢里钻出来时真像只马戏团里的猴子,郁光提醒他把车门锁好时,奇奇大大咧咧地道:“谁对这个妖妇感兴趣?进厂做个保养就要我几千块钱。想偷的话尽管偷去,反正保险公司一分钱也少不了我的。交了这么多年保费,换辆新车也是情理之事。”
进了门,面对满房横七竖八的画幅,奇奇一声不响,抱了手臂,托着下颚看得仔细,还不顾满地的颜料肮脏,双膝跪地爬到桌子底下,把郁光早就忘记的画幅拖出来看个明白。郁光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扔了一罐给奇奇,才把他从梦游状态中唤醒过来。
奇奇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口擦去。目光还盯在画幅上,良久开口道:“嗨,郁,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
“我看见了钞票,大把大把的钞票。我真应该早点过来的,你比那个西班牙小伙子高明了不止几倍。”奇奇两手一张一张地作兴奋状。
被马戏团的猴子夸赞也是受用的,人都逃不了某种虚荣心的祟惑。郁光以前听不得钞票两字,现在美国几年呆下来,知道房租是得用钞票去付的,画布颜料也是要用钞票去买的,你既不能跑进饭店白吃一顿,你也不能跑进烟酒铺提了半打啤酒就走,屁股上挨颗子弹有份。那“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句屁话,钞票,只有钞票是现代社会的命门,再俗气也得忍受,如果不想活活饿死的话。
“你知道我最赞赏你的画是什么?”奇奇问道。
郁光没作声。
“你画中的诗情,那种时光倒流感动了我。看着你的画,我好像回到十几岁的男孩时代,青涩如苹果的女孩穿了雪白的布拉吉,在秋千上嬉戏,或是躺在树荫下的吊椅上半眠半醒。多么安逸的一幅夏日风景。我躲在冬青树丛后面,心跳怦然,窥探那可望不可即的仙女,娇艳如花的容貌,光裸的膝盖和小腿,赤裸的脚丫,精巧的肩部和纤瘦的胳膊。那是梦一样的景色,可怜,现在美国人已经不会做梦了。”
郁光抑制住笑出声来,这只猴子还会这套感伤的把戏:“谢谢你如此赞美我的画,不过,使我吃惊的是你曾经这么单纯善感,我以为美国少年都成熟得很早。”
“噢,我出生在巴吞鲁日,路易斯安那。十八岁才来加利福尼亚。你现在去巴吞鲁日的话,看到的还是一百年前的景象,那儿的人像活在深海的鱼儿一样。”
“听起来不错。”
“母牛也觉得牧场不错,吃饱了打个盹,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头。人五十岁不到就退化了,那儿患老年痴呆症的特别多。”
“所以你这条鱼儿就游到洛杉矶来了?”
“可是洛杉矶是池滚水,分分钟都有鱼儿煮熟了被端上桌去。”
“可你不在此列,对不对?中国人有句俗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你活得滋滋润润的,开了辆扔在马路上都没人要的法拉利满洛杉矶地跑。”
奇奇哈哈大笑:“郁,你不像中国人。中国人都不懂幽默,你是我第一个见到板了脸说笑话的东方人。”
郁光回了一句:“中国人的幽默可不是你这个美国鬼子轻易能听懂的。”
“也许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怎么把一个埋没的大艺术家介绍给大众,我是说有钱的大众。”奇奇一本正经地说。
“大艺术家?我?你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不?”奇奇眯起眼睛。
郁光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大艺术家是上帝的肚脐眼,不可多得,上百年才出几个。我只是个画画的。”
奇奇手托下巴,若有所思地道:“安迪·沃霍说过,每个人都能出名十五分钟。现在连个醉酒驾车的小混混朗诺·金都出了大名。何况你这个画画的?还是让我们动动脑筋,看怎样把你这个‘画画的’制造成‘大艺术家’吧。”
“大艺术家还能制造出来?”
“哦,我亲爱的郁,你忘了自己身处世界最大的制造中心——洛杉矶了。几千万资金的一部惊天大片,两三个月就被制造出来了。餐馆女侍可以被制造成美艳巨星,街头混混可以被制造成武打明星。我们是靠‘制造’吃饭的城市,制造个大艺术家只算是小菜一碟,如果你有那么几盎司艺术基因,再懂得如何掺水,如何装瓶,如何贴标签,如何到市场上去推销。那么,少则几个月,多则也就是一二年,一个金光闪闪,敲起来铛铛响的大艺术家就被制造出来了。”
“你刚才还诗情画意的,怎么一下子变得……”郁光迷惑道。
“变得怎样?现实?还是世俗?”奇奇冷笑着接下去,“别忘记,梵高是穷死的,高更也是穷死的,这个教训还不够?作为一个画商,最大的责任就是拯救在饥饿线上的艺术家,使他们免于冻饿,使他们出名,使他们体验人生至美的精神和物质……”
“使他们毁灭。”郁光顶了一句。
“只有上帝才能毁灭一个人,财富和名声能毁灭一个人,贫穷同样也能毁灭一个人,而且,速度更快。”
郁光只有耸肩。
“好啦,我是来看画的,不是来吵架的。”奇奇语气和缓地说,“问个专业问题:像这样二乘三英尺的画你卖多少钱?”
“标价还是到手?”
“标价,我想你的画商付给你的份额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吧。”
郁光的画商刚开始给他的份额才三分之一,后来才慢慢升到百分之四十。他特意把售价往上提了几成:“每张画大概在六千到八千之间吧。”
奇奇眼睛瞪得如铜铃大:“才?”
郁光想每张画有个两三千到手已经挺不错了,要是支票不跳票的话。
奇奇大摇其头:“卡洛琳不会做生意,标这个价简直是自杀。不要忘记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浮华浅薄的城市,七八千块钱的东西,好莱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一瓶好点的波旁红酒就不止这个价钱了。标价上了六位数,人们才刚把头转过来,有人一出手,围观者马上一拥而上。猩猩的涂鸦都能卖个好价钱。”
郁光为卡洛琳辩护:“她尽了力了。”
“尽力有什么用。如果门外汉再尽力的话,只有使事情更糟。艺术家在世上生存不容易,画商更艰难。你看纽约苏荷,一年一批新面孔,能生存下来的廖廖无几。”
“你看起来还不错嘛。”
“其中辛酸哪是外人能知道的,这没必要去说了。你在这行里呆得越久,你的生存下来的系数也就越高。行内人互相心里也有个界线,你的专营,我的专营,你有你的诀窍,我有我的诀窍,互不相犯。这样大家都有口饭吃。”
“那你的诀窍是什么?”
奇奇走到镜子前整理一下鬓发,转过身来,竖起一个指头:“包装,尽最大的可能包装得尽善尽美,包装得豪华,包装得吸引人,最大限度地调动起人的占有心理。我是你经纪人的话,就会劝你换个好一点,大一点的工作室,去薇薇安·王那儿定做几套出客服,再有就是把门口那辆破车扔了,换辆BMW或保时捷,最起码也要开辆敞篷的VW。包装好了,事情也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就是你的诀窍?卖画和这些有关系吗?”
奇奇耸肩:“没办法,好莱坞对于盘中的鸡蛋是哪只鸡生的一直很感兴趣,毛色鲜艳家伙的产品卖得比较好一些。”
“我没这个钱去鼓捣这些玩意儿。”
“钱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问题。”奇奇诡谲地笑着。
“你让我去抢银行?洛杉矶的画家成千上万,衣着光鲜的大有人在。卖画毕竟不是卖披萨,画得不好你头上插满羽毛都没用。”
奇奇挤了个鬼脸:“说得也是,长得丑再怎么打扮也没用。但你的画不同,像个天生丽质的山村少女,破衣烂衫还是遮不住美颜。如果稍一打扮,几分调教,再领进豪门就是不一般的身价了。郁,我来做你的经纪人吧,我不能看着如此优秀的一个画家被埋没下去。”
郁光一愣:“卡洛琳怎么办?”
奇奇问道:“你跟她签过约吗?”
郁光不记得和卡洛琳签过任何文件,他摇摇头。
奇奇手一挥:“那就不用去伤这个脑筋,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业余的看到金矿也不会去发掘,只会听之任之地随他自生自灭。”
郁光在犹豫,卡洛琳是很不得力,以前他也想过换个代理人,忙七忙八就拖了下来。日子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过去。有时看看满室卖不出去的画幅,突然就灰了心,现在谁要这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用的油画啊。
但是面前这个不请自来,油头滑脑的家伙就确定能干好吗?
奇奇好像看透他的心思:“一个艺术家的生命是很短促的,我是指艺术生命,浪潮一过,泥沙俱下。艺术家在一段日子出不了头,一辈子就出不了头。你被耽误得够久了,让我来把这间脏屋子彻底打扫干净吧。”
郁光心动了:“如果我们合作的话,我需要做些什么?”
奇奇沉吟一阵问道:“你一个月能画几张画?”
“两张,也许三张。我也不知道,油画得等到颜料干了之后才能再画,否则画面会吸油,看起来像生了霉斑似的。”
“太慢了,我准备一年给你开四个画展,每个画展得要二十多张画,否则不成体系。你每季度至少得提供给我二十五张画。”
郁光算了一下,九十天交二十五张画,平均四天不到一张。不可能。画画这活不是说说有就有的,没情绪时坐在画前半天也画不出一笔来。
“你大概以为画画和炒中国菜一样,锅铲一翻,猛火上兜几下就可以上桌了。”
奇奇一笑,走到冰箱边打开门,取出两罐啤酒,递了一罐给郁光,好像他是主人似的:“别紧张,我没那么说。你这儿已经有几十张画了,够第一次画展。但是,你得抓紧……”
“这儿有些画人家已经付了订金,而我已经把钱花掉了。”
“把钱还给他们。”奇奇从胸袋里掏出支票薄,“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私下卖画给人。我会辛辛苦苦为你把舞台搭好,你不要自拆台脚。”
“此话怎么说?”郁光问道。
奇奇在支票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串数字:“这很容易解释。打个关于可卡因的比方,一盎司要上千块。为什么这么贵呢?因为只有特定的渠道才能买到。如果每个超级市场都有出售的话,可卡因会比香烟贵到哪儿去?”他把写完的支票撕下来递给郁光。
郁光瞄了那张淡紫色,有一条金线的支票,赫然入目是五万块钱。
郁光尽量抑制住抖动的手,把支票放在桌上的空啤酒瓶下面。
“我想这点钱够你还债了。如有多,替自己换辆车,新款的BMW不错,适合年轻人……”
“慢着,奇奇,”郁光打断奇奇,“你还没说你我之间的账怎么算?”
“好问题。”奇奇挑起一条眉毛,“你看来不是一点商业头脑也没有,至少知道经纪人也要吃饭。不过你付不起我几千块钱一个小时的经纪费,跟你分成呢又落入俗套。这样吧,每出售二张画,我可以在你余下的画中挑选一张。算下来才三分之一的佣金,真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郁光算了一下,是没错。卡洛琳收百分之五十到六十,卖一张画七七八八扣下来到手只有二千块美金上下,还很难取到手。
“你干吗不直接取走百分之三十三的佣金?你要画干吗?”郁光问道。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