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光排在银行开户柜台前的队伍中,不时地看看手中的支票,他这辈子还没经手过这么大的数目:五后面四个零,再一点,然后再两个零。看起来不真实似的。接待他的是个拉丁混血女人,胸脯像是要从紧身衫里跳出来,十根指甲涂得鲜红。看郁光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接着马上浮起一个人工化的微笑:“我能帮你什么吗?”郁光说想开个户头,说着递上那张支票。女人瞄了一眼,态度马上热情起来,不厌其烦地介绍了一大堆不同的储蓄计划,还说她可以担任郁光的特别银行柜员:“只要你一个电话,二十四小时我都可以送款上门。”郁光挑了个最简单的,他一向对数字头痛。
走的时候女人给了他一张名片和一个不言而喻的眼风,郁光装着阅读名片上的头衔而避过那火辣辣的瞥视,快步走出银行大门。
他想晚上带娜塔莎出去吃饭,在拜佛利岗的“吴夫人”,人说那儿的中国菜是整个大洛杉矶地区最好的,很多好莱坞的明星都是那儿的常客。给娜塔莎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平时她要到八点才上班,上午和下午都在家,今天怎么回事?从银行出来,他跳进老火鸟向圣塔莫尼卡驶去。
他有娜塔莎家的钥匙,开门进去,却不见人影。等了一阵,在小小的客厅里兜来兜去,心情莫名地坏了起来。想起好久没见到阿川了,就带上门,开了车往南走。
在一个红灯前,却看见了娜塔莎,跟一个年轻男子并排走着,两人好像在拌嘴,郁光弯身摇下车窗,正好看见那个男人用臂膀勾住娜塔莎的肩膀。后面的汽车不耐烦地按喇叭,郁光一咬牙,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阿川见了他很高兴,当胸就是一拳:“你小子见色忘义,跌进温柔乡里爬不出来了?你说说多久没上门了?”看到郁光无精打彩的样子,又说:“石音马上回来了,让她弄几个菜,我们好好喝一杯,有人送了我一瓶茅台,我们三人干了它。”
郁光在画室里翻看阿川新完成的画幅,一面说:“现在的茅台十瓶有十一瓶是假的。算了吧,等石音回来我们出去吃,你挑家好点的餐馆。”
石音回来之后也说在家里吃算了,但拗不过郁光,于是三人去了亨廷顿海滩的一家意大利餐馆,这儿的海鲜极为新鲜,价格也极为昂贵。三人在吧台等候入座,郁光为自己和阿川点了白兰地,石音只要了杯可口可乐。
阿川看着阔口杯子里浅浅的一层酒液:“这么点酒要卖十八块钱?在我们斜对面的烟酒店里可买一整瓶了。郁光,你别是跟娜塔莎拌了嘴,不想把小日子过下去了?”
郁光没说话,昂头一口喝去半杯酒。石音向阿川递眼色:“出来吃饭喝酒当然不一样,图个气氛。郁光这轮酒你请了,等会饭钱由我来付账。我好歹算有个工作,而你们艺术家是千金散尽……”
郁光道:“哪会要你请。平时在你家吃饭我客气过没有?我偶然做次东你心里就难受……?”
正在这时,女侍来请他们入座,三人端了酒杯,随着女侍来到铺了白桌布的餐桌前。窗外望出去是一片银灰色的海景,几只海鸥在沙滩上盘旋。坐下之后女侍抖开餐巾送上,再由一个穿燕尾服的老侍者恭恭敬敬地送上菜单。
阿川感叹道:“瞧瞧,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来美国,西菜只认识个麦当劳,今天才开了眼界。瞧这风景,瞧这细麻桌布,拿来做画布也蛮够格的,瞧这份殷勤。可见钞票实在是个好东西。”
石音道:“再好也只能偶尔为之,环境虽好,但也拘束得慌。要我情愿在家做个红烧肘子,再炒个青椒土豆丝。自自在在,实实在在。”
郁光取过菜单,旁边的女侍过来介绍:“今天有刚运来的波士顿龙虾,保证新鲜。”
郁光不由分说地点了三只龙虾,在女侍的推荐下,又叫了开胃小菜和一瓶那帕白酒。
女侍拿来瓶裹在餐巾里的酒,请郁光认可之后开了瓶,在每人酒杯里斟上一点,然后撤下,阿川盯着郁光:“你怎么啦?”
郁光为大家斟上酒:“没什么,就是见了你们高兴。”
“高兴是高兴。我是说你小子的做派怎么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
石音没做声,只是盯住郁光,满眼母性的关怀。
郁光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啰嗦。万一明天揭不开锅就上你们家来蹭饭罢了,石音还会饿着你我俩人?”
“蹭饭没问题,尽管来。你要住下更好。最近石音和我在看房子,索性买个大一点的,你搬过来一起住算了。”
“真的?好事啊。你们准备买哪里的房?”
“这你要问石音了,她是我家的总管,我跑腿打杂的干活。”
石音说:“虽然说近来房地产不景气,但好点的地区一幢房子还是要四五十万。我们想在帕萨迪纳那一带找,房价也就是二十多万,碰巧了十几万也能买上房子,就是需要自己做些修理。”
“十几万就能买上房子?”
石音点头:“或者小一点,或者破一点。有两间睡房就够了,阿川可以在客厅里画画。”
阿川吐吐舌头道:“我哪敢?颜料弄到地毯上你还不杀了我?能分配到车库作画室就谢天谢地了。”
郁光说:“画画是需要空间的,房子太小将来再换也是麻烦。你们看到合适的也不要犹豫,缺钱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上一点。”
石音说:“心领了。郁光,倒是你自己也应该考虑买个房子了,有了房子,人就有了根,不再漂来荡去。郁光你得明白:人不可能老是二十多岁的。”
郁光说:“我和房子没缘分,想到脖子上拴了那么大一幢房子,心里就憋得慌。世界之大,多少地方该去逛逛看看的。有了房子,一步都迈不开了。”
石音摇头:“人会变的。你需要房子,房子意味着家。艺术家比普通人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家。”
这时龙虾送上来了,每人面前一大盘,正中剖开,抹了一层奶油,香气扑鼻。随龙虾送上一碗柠檬片,拿来挤在虾肉上,更是勾人馋欲。
阿川一面切着龙虾肉,一面说道:“龙虾不错,但我更喜欢中式做法,葱姜,豆豉,或者香煎,多入味。还有就是洋人的刀叉总用不顺手,滑来滑去的,再好的味道也打了折扣。”
郁光说:“你也别挑剔了,就当作让石音休息一天,她上了一天班回家还蒸炒煎煮,生生地把你小子给宠坏了。”
饭桌上没人提娜塔莎。
吃完饭,阿川石音叫他上家去喝酒。郁光想了想,推辞了,说再喝就不能开车了。
一到家,电话上红灯闪个不停,娜塔莎留了七八个留言,语态很是急促,要郁光马上打回去。犹豫了一下,郁光还是操起电话,铃声响了一下就被接起,娜塔莎很急促地说:“是你吗?查理。”郁光闷闷地说:“是我。不是你要我马上打回来吗?”娜塔莎又问道:“你在家?我马上过来。”说完电话就挂了。
半个小时之后,娜塔莎风风火火地来到画室,一进门就嗦嗦发抖,郁光诧异地问道:“你不舒服?”娜塔莎只是摇头,紧抱住郁光欲言还止。郁光为她泡了杯热茶,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娜塔莎手捧茶杯,在沙发缩成一团。郁光用手环住她的肩膀,娜塔莎长叹一声:“查理,我遇到麻烦了……”
郁光一下子想到下午看到的那个男人,他不作声,娜塔莎放下茶杯,用手捧住郁光的脸,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郁光说你先镇定一下,有什么事慢慢说不迟。娜塔莎看着郁光的眼睛,说:“查理,我早就该告诉你,我是结了婚的。”
郁光一怔,和娜塔莎交往半年多来,他从未过问她的经历,萍水相逢,大家都是到这个新天地来谋一份生活,谁没有过去?只要相处得好就行了。但是听到娜塔莎说她早就结了婚,心里还是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查理。我不是存心欺瞒你。”娜塔莎急迫地解释道,“我们没住在一起,我甚至没有他的地址和电话,所以在我内心并不觉得这是一桩事实的婚姻,我在某些时候就根本忘了这个人,特别是碰到你之后。直到今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娜塔莎说提米却是高中时的同学,比她高二级,学的是统计学。移民来美之前草草地结了婚,他比她晚来六个月,到洛杉矶之后找了一份导游的工作,带旅游团去拉斯维加。没多久就辞职不干,一头扎进二十一点牌桌,开始时他赢了点钱,索性在拉斯维加租了房子住下来,没日没夜地守在赌桌旁。结果可想而知,他输钱了,不但把赢来的钱都输了回去,连房租都付不出。每次回洛杉矶就是问娜塔莎要钱,娜塔莎一再劝他别再赌了,从没见人靠赌博发财的,赌场永远是赢家。提米却根本听不进,说赌博是统计学的范畴,他这个基辅大学的高材生正找到用武之地,给他时间和金钱支持,他一定会找到破解从赌场赢钱的诀窍。娜塔莎当然不信这一套,于是提米却要不到钱就偷,乘娜塔莎外出之际,席卷了她所有的积蓄和现款不告而别,连一块钱也没给她剩下。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郁光闷声问道。
“碰到你之前一二个月,”娜塔莎低声嗫嚅道,“那是我最困难,也是最低沉的时期。”
郁光伸手抚了一下娜塔莎的头发:“你是怎么过来的?”
“借钱。借来的钱付了房租,就没有钱买食物了,有一阵我天天去超级市场吃摊位上的试吃食品,那一小撮食品装在小纸盒里,像喂鸟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摊位前停下,拿起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低头不去看摊位员工的脸色,告诉自己:晚上还要演出呢,必须补充体力,必须吃下任何可找到的食物。有时实在没东西吃,我就提个购物篮,拿一盒牛奶,然后去盥洗室喝下,把空盒子扔在废物箱里。我知道这是偷窃,但我要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生存下去。我的室友奥加帮了我不少忙,借我付房租的钱,给我介绍工作。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弃学业,到舞厅里跳舞陪酒,那样钱来得快点……”
郁光什么都没说,只是抽烟。娜塔莎摇着他肩膀:“我知道,舞女是个低贱的职业,随人轻薄,但是话要说清楚:我是不跟别人上床的,除了你。”
郁光烦恼地把手插在头发里,烟灰掉下来,娜塔莎从他手指间取下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再把落在他肩上的烟灰掸去。
郁光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娜塔莎胸口起伏着,欲言又止,最后,她取过郁光唇上的香烟,猛抽了几口:“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地址的。也许是奥加给他的,虽然我叮嘱过不要随便给人。今天中午他来敲门时,我刚起床,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差不多是硬挤进门来的,一进门就说有人在追杀他。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几天没吃过一餐热饭也没洗过澡,人又在发高烧。我心软了,先让他洗了澡,给他准备了些吃的……”
“谁在追杀他?”郁光打断娜塔莎问道。
“他欠了人家的钱。”
“欠谁的?欠了多少?”
“据他自己说有四五万吧,欠高利贷者,背后是俄国黑手党。”
“真的?”
娜塔莎点点头:“过去发生过这种事。俄国黑手党手段极端凶残,欠了他们钱的人没一个有好结果。”
二人都不作声,郁光想他现在户头里正好有这笔钱,是否先让娜塔莎拿去救急?马上被一个声音否定了:这是你生平第一次宽裕点,下个月房租还没付,那辆老火鸟随时会抛锚,奇奇定下的画也要买画布和颜料。而且,救济一个赌鬼?他会改变吗?更可能的是他一转身就摸进另一个赌场,挥霍掉娜塔莎赚来的辛苦钱。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追杀,所有的故事都是编出来骗取娜塔莎的同情,骗取她兜里不多几个剩钱。人赌疯了,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为了几张翻本的钞票,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何苦要趟进这滩浑水,去上这个大头当呢?
“查理。”娜塔莎刚说了一句,就被烟雾呛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郁光拍着她的后背,好容易才停止。娜塔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查理,我怎么办哪?”
娜塔莎说提米却在发烧,身无分文,又没地方可去,住在她公寓里的话,也许黑手党很快地循踪而来。被黑手党抓住的话提米却必死无疑。虽然她早已不把他当丈夫看待了,但是,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
“他现在在哪里?”郁光问道。
娜塔莎说下午把他带去了市图书馆,那里人多,而且黑手党想不到去那儿找人。但是图书馆在九点关门,她实在想不出今晚怎样安排提米却。
“你把他带过来吧,画室虽然比较脏乱,但还算隐蔽,整条街上全是黑人和墨西哥人,黑手党应该不会找到这儿来。”
“你确定?”娜塔莎一面说一面摇头,“我不愿把你牵涉进去,我原打算找个汽车旅馆安排他住几天,等他病好了之后买张机票送他回彼得堡去。但他说旅馆里都有黑手党的眼线……”
“那就不要犹豫了,你晚一点把他接过来,乘出租车吧,那样比较隐蔽些。”郁光递了几张钞票给娜塔莎。
娜塔莎不肯接钞票:“我有钱。”她从胸罩里抽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我得把钱藏在身上,放家里被那个人看到的话就没有了。上帝保佑他,他是有病的人,病得不轻。”
郁光把钱塞在娜塔莎手里,说好晚上十点钟过后带提米却过来。